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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奇怪!这种声浪在爱文路七十七号里面实在是难得听见的。这分明是鸡叫的声音,而且我推测鸡声的来由是从我们的办事室中传出来的。我们何曾养什么鸡?即使暂时养几只备食的鸡,苏妈又何至于这样昏债,竟把我们的办事室做鸡场? 我心中这样思忖,我的两足早已跨上了石阶,就顺手推门进去。我们的男仆施桂立刻从楼梯下的小室中走出来。我正要问他,哪里来的咯咯咯的鸡声,他忽趋前一步,先向我招呼。 “包先生,你回来了。好! 我点点头。“霍先生回来了没有? 施桂道:“没有啊。他不是跟你一块儿出去的吗? 那天午后,霍桑接到了民众工团团长许为公的电话,请他到云南路事务所里去会他、我也进城去看我的画友徐君,所以出门时虽然同行,后来就在电车上分路。这时他既然没有回来,谅必还在许为公那里。我并不和施桂说明,但把我所怀的疑团向他质问。 “施桂,方才我好像听得鸡叫的声音。我们寓所里可是有什么鸡?” “是。真有一只鸡。” “哪里来的?” “一刻钟前有一个人把它送来,我正在等你们回来发落。 “谁送来的?送给谁?” 施桂忽摇摇头。目瞪口呆瞧着我,咬着嘴唇,一时似乎不知所答。我很疑惑,不等他的答话,立刻伸手推开办事室的门。 一只白毛紫冠的乌骨雄鸡赫然呈现在我的眼前。那鸡相当高大。似乎已在室中跳旋了好一会,地板上留下了两堆鸡粪。这时那鸡突然看见我进去,便益发乱转起来,咯咯咯的声浪同时也加了高度。我不觉微微着恼。 施桂跟进来。期期地说:“包先生,这——这只鸡的来历确——确是有些古怪。我所以不敢把它关在厨房里,就为着要小心些。 “喔,来历有些古怪?”我的好奇心给激动了。“那末这只鸡到底怎么样来的?你快说个明白,别吞吞吐吐。” 施桂说;“那送鸡的人先在大门上敲了几下。我走出去开门,看见是个中年男人。他忽轻轻地问我:‘喂,对不起,访问这里是不是侦探先生的住宅?’我答应他是的。他又问:‘那末你的主人在里面吗?’我觉得那人的面貌并不相识,神气有些诡秘,他的手中提着一只面粉袋,袋中在簌簌地动,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回答主人都出去了。他一听,连忙将袋打开来,从袋中提出一只乌骨鸡。他将鸡交给我,说是送给我家主人的。 我问道:“他没有说送给哪一个?” 施桂道:“没有。他只说送给一位当侦探的先生。我觉得他说话太含糊,问他从哪里来,有没有信函或名片。他回答没有,只说他家的主人姓王。我又问他的主人叫什么名字。他似乎也说不出来,但含糊地说:‘你不必多问。你家主人自然知道。’他说完了,便匆匆走开。模样儿有些慌张。我虽不知道你们两位有没有这样一位姓王的朋友,可是那人的状态太可疑,不能不说近乎古怪。我才不敢怠慢,就把这鸡小心地关在这里,等先生们回来发落。” “咯咯咯!……咯咯!……咯咯! 鸡的神态安定了些。它像在倾听我们的谈话,从中自动地表示它的来历,可惜我不懂禽言。我和施桂的视线在那白鸡身上投射了一下,彼此又面面相觑。 我说:“奇怪!谁会送鸡给我们吃?……施桂,那是个何等样人?” 施桂答道:“他穿一件青布长衫,黑布鞋,白布袜,脸儿苍黑,像是一个乡下人。可是我听他的口音,又像是久住在上海的。” 我想一想,又问:“他的话只有这几句?” “是。” “此外可还有什么别的可疑之处?” “嗯——这个——他说话时轻声轻气,又不说明白,说完了就匆匆地走。这些我都觉得古怪。” “好,你姑且出去,让我想一想再说。” 施桂退出去。我随手把办事室的门关上。我回头瞧那雄鸡,正在侧着头端详我。咯咯声停止了。我缓缓地走近一只按发,坐下来仔细瞧视。 鸡的身体很大,称起来足有四斤多重,鸡暖和鸡爪都作青黑色,鸡冠是深紫的,羽毛虽是纯白,并没有什么光泽,却有些污暗。我国江苏一带本有优良的鸡种,像海门的九斤黄,并不输于西洋的来克亨,只因养鸡的农民智识太差,没人推广提倡,所以优种鸡有渐渐消灭的危险。我虽不曾研究过养鸡,但估量这鸡还没有长足,长足了一定还要高大,它的种大概也不坏。 这一只鸡如果是平常人家的一种礼物,原也算不得轻微,但据情势而论,我敢说这不像是有什么人好意送给我们的礼物。施桂说那人像是个乡下人,似乎有什么穷苦的人,直接或间接受过我们的恩惠,我们虽不记得他姓王姓张,他却感念不忘,特地送一只鸡来报答我们。这是一种近情理的假定。但他明明说他家主人姓王,他是替主人送来的。我想不出近来曾给哪一个姓王的人干过什么事情。那就和我所假定的理想合不上。况且他既然给主人送礼,怎么又偷偷掩掩?送礼也有习惯的格式,八色四色,至少也得两色,怎么单单送一只鸡?而且把鸡装在面粉袋里,也有些不类。此外不但没有主人的信函或名片,连受礼的人的姓名,他都没有弄清楚,只说是一位当侦探的先生。这真是再奇怪没有。 我默默地忖度:“我看这鸡的来路一定不是好意。可是有什么作用呢?难道这是偷来的东西,想来栽赃陷害我们?如果如此,那也太滑稽了。因为论我们在社会上的信用和名誉,决没有人相信我们会干这种偷鸡的勾当。假使果真有人要诬害我们,那人未免要弄巧成拙。此外还有一个理论,或是有什么怀怨我们的人,特地送一只含毒的鸡,企图害我们。但是这一只鸡分明是鲜健活泼的,决不致于有毒;并且即使有毒,那人也不能断定我们一定吃它。这一层理想也太空虚了。那末这一只鸡到底有什么作用呢?” 脑细胞消耗了不少,可是我再也清不透这个哑谜。我立起身来,想吸一支烟。我起身的动作太急促了,不提防惊动了那只怪鸡。它一边在室中乱旋乱舞,一边又张开了嘴,咯咯地骇叫。我一见这状,脑室中又发生一种新奇的理想。因为那鸡叫的时候,鸡嘴张得很大,如果有什么巨价的珍珠宝石,尽可以容纳下去。我记得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探案中,有一件鹅腹中藏宝的案子。莫非这鸡腹中也会藏着什么宝物?假使如此,那宝物是谁偷的?谁藏进去的?并且鸡腹中既已藏了宝物,为什么又送到我们这里来?这么一想,我的理想又变成了空中楼阁。我们是从事侦探事务的。如果有人偷了东西,巧妙地藏在鸡腹里面,那就断不会再把这藏宝的鸡送到我们的手里来。 四面都是坚固的石壁,我实在找不出出路,决计经济我的脑力,等霍桑回来解决。我从烟匣中取出了一支纸烟,烧着了重新轻轻地归座,预备养神休息。不料我才吸了一q烟,电话室中的铃声突的震动起来。 我料想也许是没桑从许为公那里打回来的,就急急地去接话。那鸡再度受惊地乱旋。电话是开封路杨公馆里打来的。杨家是我们的老主顾。两个月前,他家里发生过一。件失踪案,是霍桑替他破案的。这时打电话来的就是他家的主人杨少山。经过了简短的招呼,他慌忙地问我。 “霍先生在寓里吗?” “他出去了,但大概即刻就要回来。杨先生有什么事?” “我有一件要紧事情,要和他商量。 “什么事?” “晤,电话中不便说。包先生,对不起。 “那末我等他一回来,就叫他去看你。” 杨少山是个五十多岁的小官僚,当过几任烟酒局的差使,手裹着实有几个钱。上月里大世界举行赛珍会,他得到第三名锦标。此刻他说有要紧事和模桑商量,性质大概不会平凡。可是霍桑还不回来,我又不便代表他。他为什么耽搁得这样长久?莫非他在许为公那里得到了什么案子?万一他因着闲谈的缘故,回来得太晚,岂不会坐失机会?其实除了杨家的问题,还有这一只奇怪的鸡也得等地回来解决。我坐定了,经过一度思索,我假定霍桑的朋友中间,也许真有什么姓王的人,不如先打个电话间问明白。 我重新缓步走进电话室去,想打个电话给民众工团,催霍桑早些回来。我还没有走到电话箱前,电铃忽又第二次震动。这又是杨少山打来的。他听说霍桑还没回来,很慌急,就请我先去。他的声音非常急迫和惊慌。我只得权宜应允了。接着我仍打电话给许为公,预备叫霍桑直接往开封路杨家去。不料许讨回言,霍桑已经从他那里动身回来了。我怕杨少山心焦,不再等待,叮嘱施桂,一等霍杀回离,就叫他往杨家去。我独个儿先走。 杨少山家里有一间精致的书室。我们前次去过,看见里面陈设了许多古董和书面,布置非常雅清。这时已交初夏,杨少山已不在书室里见客,却把后园中的一间小轩当做客室。这小轩我们先前也曾到过,窗明几净,位置也很幽雅。但是那时我一走进去,这小轩已换了面目。一切器物都杂乱无序,显得新近曾经移动过。 杨少山穿着一件白印度绸长衫,肥白的脸上显着无可掩饰的焦急。他一看见我,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就睁着国黑的眼睛,慌忙地向我说话。 他说:“包先生,我家里的一粒火齐珠,你——你想必已经看见过了。是不是? 我的确听得过,这老头儿有古董籁,收藏确不少。他有一粒玫瑰色的宝珠,非常名贵,但我实在没有赏识过。这时候我并不必和他分辩。 我含糊地应道:“晤,这粒珠子现在怎么样?可是——? “是,今天早晨忽然失去了! 他的声音虽低,但有些颤抖,他的黑眼也睁大了。我仍保持我的镇静。 “你别慌。珠子怎么样失去的? “唉,很奇怪!包先生,你总也知道这粒珠子我是在两年前卖来的,原价只有五千六百块钱,我本来并不怎样看重它。但是上月里它在赛珍会里陈列了一次,意引起了许多赏识的人,都说它是名贵的东西。本星期一,有一个贩珠宝的据客,叫严福生,也闻名要来瞧瞧我的珠子。他瞧过之后,说了一句无意识的评语。他说这珠子并不怎样好,他也有一粒,光色比我的一粒还好得多。我不相信他。他就和我约定,今天早晨拿他的珠子来给我瞧。我应许了。今天十点钟光景,他果然带了他的一粒玫瑰珠来。他的珠子虽然比我的一粒大些,可是没有我的那么国整,并且珠子的一端还有一点细微的白假。他却说他的珠子的光彩比我的一粒好得多。我不服气,就重新将我的珠子取出来,准备和他比一比。哎哟!谁知因这一比,竟把我的珠子比掉了! 杨少山的气息加急些,圆睁着两眼,停顿了不说下去。他凝视着我,好像我就是那个据客严福生,简直要和我拚命。我仍宁湿地答复他。 我说:“杨先生,你这话指什么?可是你的珠子比不过他的?还是——? 少山忙摇手道:“不,不是。我的珠子竟因此失掉了! “奇怪!怎么样失去的? “当我将两粒珠子放在手掌中比较的时候,忽然听得厨房中大声喊失火。我自然吃惊,仓皇中顺手将珠子向这桌子上一丢,急急奔到这一扇门口。我正要奔出去瞧,小使女菊青走进来报告,说灶前有一小堆木花,不知怎的看了火,下灶的阿二看见了,吃一吓,便叫起来。但火一会儿就扑灭,并没有闯祸。我定心些,就站住了不再出去。严福生也走到我的身旁来听消息,听得没有事,就跟我回到这桌子旁边来。不料桌面上空空,珠子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可是两粒珠子都不见了? “是,当时果真两粒珠子都不见,但后来在墙脚下拾得一粒,才知道我在惊慌中顺手一丢,珠子就从桌面上反激落下去。 “是,这理解很合理。那末那拾得的一粒当然就是严福生自己带来的一粒。是不是? “是啊。那时我们俩竭力地找过,可是寻来寻去,只有一粒。包先生,你想岂不太奇怪? 我静一静,把这事的局势略略思考,才有条理地向他查问。 我问道:“那时候这一间小轩中,可是只有你和那珠宝据客两个人? “是。”少山应了一句,又迟疑道:“就情势论,福生果然处于嫌疑的地位。但是这个人有些声价,以前也和我交易过一次。我瞧他的态度,似乎不像会偷窃。 “你相信他是个正经人?” “是。并且他已经表明过心迹,所以我不能再疑他。” “他怎样表明心迹?” “他看见了这个盆子,觉得非常难过,就自己宣言,自愿把衣裳鞋子脱开来给我检验。他穿一件白熟罗长衫,黑纱马褂,里面也是一套单衣,身上原不容易藏匿。他又将他的一只小皮夹翻开来,叫我搜验。皮夹中只有一百多元钞票,和一只镇翡翠的戒指,实在没有我的珠子。 我的视线在这小轩中打了一个旋,又提出一个问句。 “那个报信的小使女怎么样?伊可曾走进这小轩中来?” “没有。菊育只在这一扇门口站过一站,没有走进来。”他又指示这小轩的一扇淡灰漆的木门。 我瞧见轩门外面有一条卵石砌的小径,径旁种着铺葵一类的草花,衬着细长鲜绿的书带草,原来是后园的一部分。我指着那只位置不正的红水小圆桌,继续问话。 “这一只桌子起先就放在中央的?” “不,起先是靠壁放的,刚才寻珠子,才把它移开来。包先生,你有什么意思?” “我想这桌子若使是放在中央的,那末,珠子反激的时候,也许会跳到轩门外面去。但当初桌子既然是靠壁放的,似乎跳激不到这么远。” “对,我想不会跳出去。因为我丢珠子时候,不会这样重。况且福生的一粒明明是落在里面的墙脚下的。 “不错。但你再仔细想一想,除了这小使女以外,事前事后,可还有没有别的人到过这里?” 杨少山低倒了头,沉吟一下,才吞吐地回答。 “我——我确实记得,事前只有我们两个人。” “那本事后呢?” “嗯——没有——” 他不说下去,但他的脸上明明告诉我他隐藏着什么说话c 我又说;“杨先生,你既然要把这一件事见教,就得把当时经过的情形完全说明白才是。” 少山觉得我的语气中有些冷意,忙抬头继续道:“若说事发以后,我的三姨太太也曾到这里来过一次。伊也是为着厨房中惊呼的声音下来的。不过伊进来时我们已经在这里仔细寻过,并且在严福生表明心迹之后。所以伊和这一件事一定没有关系。” 事情夹杂了一个什么姨太太在里面,未免有些复杂了。局势很尴尬,我自问我的能力干不了,还是等霍桑来吧。我摸出表来瞧瞧,我们已经谈了十多分钟,霍桑怎么还不来? 我敷衍一句道:“现在已经四点钟了。你的珠子分明是午前失去的。你为什么个早些通知我们?” 少山道:“这也有缘故。我们搜寻完毕的时候,已近十二点钟。那时我还有一个希望,以为珠子也许漏进了地板洞里去。包先生,你瞧,那边壁角的地板上,不是有一个小洞足以容得下一粒珠子吗?所以当时我并不声张,只吩咐把小轩锁起来。吃过饭后,我差打杂金宝去叫了一个木匠来,把壁角边的地板撬开来寻觅。但是地板撬开之后,仍旧不见珠子。我才没有办法,不得不来烦劳你们。” “原来如此。那末木匠撬地板的时候,你在旁边监视吗?” “是。我看得清楚,那木匠决不能做什么手脚。” “这样说,真是太奇怪了!珠子往哪里去了呢?” 我的嘴里虽这样说,心中却相信这一件事表面上看似奇怪,内中一定另有黑幕。因为珠子既不能插翼飞去,势必是有人取去的。取珠的人是谁?这疑问似乎又应分有意无意两层。若说无意中取珠的人,那姨太太就有很大的嫌疑。至于有意盗窃,那不但严福生可疑,另外势必还有同谋的人。因为恰在杨少山比珠的时候,厨房中忽然失火骇叫,未免太凑巧。从这疑点上推测,显见这里面一定另有人通同审窃。但那个通谋的人是谁?不就是发声喊叫的阿二吗?此外还有一个问题,珠子怎样运出去的?我想到这里,我的思路好似推车撞壁,再不能够前进了。我从哪一条路着手?还是静坐着等霍桑来了再说? 咯咯咯!……咯咯咯! 我的耳管中忽然接受一种在不久以前曾经刺激过我的好奇心的声浪。这声浪一到达我的脑神经,本能地想起了福尔摩斯的探案,进一步就和我先前留着的经验来一个参合,立即驱使我发出一个突兀的问句。 我问道:“杨先生,你家里养着鸡吗? 杨少山不提防我问这句话,睁圆了黑眼,呆一呆。 他摇摇头。“没有啊。包先生,你怎么有这问句? 我道:“我明明听得鸡叫的声音。你为什么瞒我? 少山眨几眨眼,点点头,忽似记起一件事。 他忙陪笑道:“唉,不错。包先生,你可是说那只乌骨鸡? “哼!乌骨鸡!”我的心房突然地乱跳,我的声调也显然失了常态。 “包先生,什么意思?”他也不禁诧异起来。 我走走神,恢复了常态’说:“没有什么。我听得了鸡叫声音,随便问一句。你说你家有乌骨鸡? 少山道:“是啊。因为上星期六晚上,我的孩子杏宝忽然患惊风症,内人听说乌骨鸡有收惊的功用,收三四次可以见效,所以特地到隔壁黄家去借了一只乌骨鸡来——” “借了一只乌骨鸡? “是。 “鸡呢? “鸡还没有送回去,你既然听得声音,大概还在后园里。 他昂起了头,向轩门外瞧瞧。我也模仿着,可是瞧不见鸡。 我又问道:“你家里只有这一只乌骨鸡? “是。 “没有别的鸡? “没有。 我又顿住了。因为我一听到乌骨鸡的名字,回想我刚才在寓所中时的理想,两两相证,似乎有些合拍,自然不禁暗暗地欢喜。但是杨少山又说他只借一只鸡。我明明听得咯咯咯的鸡声,显见那只借来的鸡还在。那末我们寓里的一只乌骨鸡当然是另外一只了。这样一想,不但我有些神经过敏,还显得我因着无路可走,才这样子穷思极想。虽然如此,我脑室中的鸡腹藏珠的幻想一时还不肯消灭。 我又问道:“杨先生,我还有一个题外的问句。当你们听得失火惊乱的时候,你可曾觉得有鸡走进这里来。 少山膛目道:“这个——这个我没有注意。 我低下头去。有意无意间我的眼光在地板上作一种新的视察。 “唉!一种惊呼声浪不由自主地冲破了我的喉关。 我的骇叫是凭空而发的吗?不。在那小轩的东壁角的一只红木小茶几旁边,我忽然发见一小粒深棕色的鸡粪。鸡粪的颜色和广漆的地板差不了多少,起初我又不曾注意鸡,故而没有看见。现在这粒鸡粪足以显示曾经有鸡进来过的。而且鸡粪的左近还有一小段麻线,好似那鸡预先被人缚在壁角里,后来麻线给刀割断了,鸡才走出去。那末我先前的理想到底并不是神经过敏哩! 杨少山忽惶然问我道:“包先生,怎么样?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是,我觉得——”我顿住了,一个转念忽又发生了一种新的见解。“杨先生,你说那只乌骨鸡还是上星期借来的?” “是啊,上星期六夜里。今天是星期三,已经借了四天,不过你怎么提起这只鸡?这些问句到底有什么意思? “我有一种理想,说出来觉得有些突兀,不过说不定会有关系。现在你姑且领我去瞧瞧那只鸡再说。 少山仍莫名其妙地怀着疑团。他呆住了,不肯领我出去。他的诧异的眼光,睁睁地瞧着我的面孔,好似把我当作疯人一般。 我解释道:“杨先生,别发呆。话虽然突兀,但事实上这只鸡和你的失掉的珠子也许有关系——” 他剪住我说:“什么?它会和珠子有关系?怎样的关系?你快说! 我说:“关系很简单,也很巧。现在有个先决的问题。据我的推想,你的一只鸡已经被人换过一只了。你听听,它不是还在那里咯咯咯地叫不停吗?你先前的鸡既然在这里养了四天,大概应当驯熟了。你听,这样的叫声分明是一只新鸡。现在别多说,你快领我去瞧瞧。” 少山还是半信半疑地说:“你要瞧鸡并不难,它就在外面园里。 我们走出小轩门,过了卵石径,在一棵梧桐底下,果然看见一只白羽紫冠的乌骨鸡。那鸡仍不住地在啼叫,并且在园中乱走,显见因着换了一个新的环境,在在都足以使它惊恐。杨少山走近去。那鸡增加了惊恐,扑扑地旋了几个圈子,飞奔往园的那一边去。这现象使我的推想上加上一重保障,不禁暗暗地高兴。我的见解虽突兀,但实际上有它的正确性。 杨少山惊异地呼道:“唉!奇怪!这一只鸡似乎小一些了! 我忙拉拉他的衣袖,附着他的耳朵警告。“轻声些!我问你。你从黄家借来的一只鸡不是比这一只高一些吗?” “晤,是。” “那只鸡足有四斤多吧?” “嗯,这个——这个我没有秤过,总之比这一只大。 “它的颜色也比不上这一只洁白。是不是?” “嗯,这个我也说不出。包先生,你怎么知道那只原有的鸡?” “我们里面去谈。 我们回进小轩之后,杨少山再忍耐不住。他拉我坐下了,低头向我质问。 他说:“包先生,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鸡怎么会和珠子有关系?鸡果然好像给换了一只。但是谁换的?并且为什么换?” 我答道:“‘你还不明白?我告诉你,你的珠子所以寻不到,就为着给什么人藏在瑞腹里面运出去了! 少山突然跳起来:“唉!有这样的事?” “是,我相信如此。 “太奇怪!包先生,你说得明白些。我真不懂。 我就指着那粗鸡粪和半段断绳,把刚才构成的推想向他解释一遍。 杨少山沉吟了一下,答道:“包先生,你的推想可以算得突如其来。我真佩服你的聪敏。你怎么会想得到?” 我笑着说;“这不是我的聪敏,是碰巧。 “唉,碰巧?那末你想实在不实在?” “我相信是可能的。 “那末那串通窃珠的人是谁?那只给换会的鸡又往哪里去找?” 我想一想,说:“第一个问题,我此刻还不能解决,少倍等敝友霍桑来了再说。第二个问题,我有几分把握。你如果愿意跟我出去走一遭,也许马上就可以有珠还的希望” “真好?跟你往哪里去?” “往爱文路七十七号敝窝里去。 少山的肥脸上又现出疑惑状来。他的眼睛中又射出莫名其妙的光彩,再度表演那种眼瞪脱的呆状。 我说:““老实对你说,你的那一只给换会的鸡,就在我们的寓所里。 “什么?鸡在你们寓所里?” “是。 “那就是腹中获珠子的一只?” “正是。 一那末你确信我的火齐珠就在你们的寓所里?” “确字虽还不敢说,汉是这样的巧合实在是难得的。因此,我敢说十分之六我的推想是实在的。” 杨少山抹抹额汗,舒一口气。“太奇怪!那只鸡又怎么会到你们的手里去?” 他摇摇头。“事情的确太突兀,我也还弄不明白。 他又说:“你们既然得到了我的鸡,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一声啊?” 这一句似乎问得太没有意识。其实他是一个鼓中人,我只能原谅他。我就将得鸡的情由略约地向他说明。 他仍半明半昧地诧异道:“这真是奇怪的事!但那个送鸡的人是谁?他既然利用那只鸡偷了珠子,为什么又把鸡送给你们?” 我答道:“‘这是两个谜,到眼前为止,我的脑力还不能解释。其实这两点也不必急急解释。我们此刻所急的,就在把你的原珠追回来。” 他兴奋地说:“对!对!包先生,你想我的珠子一定在你们寓所里?一定追得回来?” 我皱眉道:“你别把我当作保险据客看待啊。我因为事情太凑巧,才构成了这一个推想,实在不实在,走一趟马上可以证明。现在霍桑没有来,我们反正不能干什么事,趁空去一趟,至少耗费你一些汽油。你何必这样子狐疑不决?” 少山才诺诺连声,不再犹豫。他立即吩咐准备汽车,只说要出去散散,在佣仆面前并没有说明往哪里去。这是我授意的。 五分钟后,我们的汽车已向爱文路进驶。汽车进行得很快,我的脑海也一样地奔腾不定。 这一着我如果没有料错,这小小的疑案当然立刻就可以破获。这是值得庆幸的一回事。因为我和霍桑共事以来,有时候虽也谈言微中,好几次看透过案中的窍要,但究竟没有独个儿成功过一件事。这一次事出意外,造成了我的独力破案的机会,我自然感到高兴。我把这两件事两两印合,相信有七八分意思。假使果真如愿,霍桑对于我的想象力的进步,当然会有一番赞美。 汽车在主客们相对无言中进驶,不一会,就到达我们的寓前。我首先跳下车来,杨少山也紧跟着。我走进铁条门时,忽见前门开着。我站一站,暗忖可是霍桑已经回来了?怎么没有声音?施桂听得我们进门后的步声,从后面走出来招呼。我还没有开口,杨少山已抢着问话。 “鸡在哪里?” 施桂向他瞧一瞧,用手指指着办事室的室门。 “在里面。 我也问道:“霍先生回来了吗?” 施桂答道:“还没有。但是有一位客人,说有一件要紧的案子要请教,现在还等在里面呢。 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袭击我,使我站住了犹豫一下。我的听觉失了常度吗? 我不再答话,急急把办事室的门推开,我的视线一射到里面,不由不打一个寒嫩。办事室中是空空如也!客人呢?连先前的那一只乌骨鸡也没有影踪了! “鸡呢?…鸡在哪里?” 杨少山催逼着要我答话。施桂也睁大了眼,跟随在门口。 窘吗?自然!我的眼光注视在地板上,好似要透过了地板瞧鸡,可是只看见地板上多了一堆鸡粪? “鸡呢?包先生,你说的那只乌骨鸡呢?”杨少山再逼我。 停一停,我才勉强答道:“杨先生,请原谅。我怕这里也发生了窃案哩! “什么?窃案?” “是。侦探们的寓里失窃,原是一件笑话,但这事只能怪我们的仆人失于谨慎。 施桂呼啸地说:“哎哟,鸡——鸡给那客人偷去了吗?” 杨少山抢着道:“包先生,可是我的一只鸡又被人偷去了?” 我的两颊上觉得很热,眼睑上也加了重量,我的头再也抢不起来。可是我仍支持着残剩的定力。 我答道:“正是。可是因这一偷,在侦查的途径上并不能算失败,却反而进一步。 杨少山瞧着我的脸,冷冷地说:“唉!有进步?” 我毅然地仰起目光,正色道:“是。我告诉你。我起先说你家被换的那只鸡,就是我们所得到的那一只不知来历的鸡,原只是一个谁想。现在这鸡又被人偷了去,分明这一只鸡的肚子里真的藏着珍珠,那人才冒险来偷。那末我的难想不是因此证实了吗?” 杨少山领悟地点点头。“唉!不错。我明白了。但是那偷鸡的人又是谁?”他向我瞧瞧,又回头去瞧施检。 我答道:“这问题容易明白。无论如何,我们已经知道你的珠子的遗失实在是被人设计偷去的;而且这份珠的人并不是外来的陌生人。从这一条路上进行,不但偷鸡的人可以查明,你的珠子也当然可以追回来。 少山道:“活固然不错,可是你用什么方法去追回来?” 我应道:“方法自然有,你别急躁。” 我旋转去瞧施桂,向他招招手。施桂本站在门口,面色灰白,状态局促不安。他走前一步,自动地解释。 “包先生,这实在是我的过失。那客人进来时候,神色很慌张,我以为他真的遭到了什么不幸的事,才来请教先生们。我想跟先生即刻就要回来,又看见他走得喘吁吁,才开了办事室门,请他坐一坐等待。谁想得到他是一个偷鸡贼?” 我道:“好,你不必辩了。你告诉我那人是个何等样人。 施桂道:“他的个子不高,三十多岁,尖下巴,脸色黑苍苍,身上穿一件白罗长衫,玄纱马褂,头上戴巴拿马草帽。我瞧他的打扮,和先前送鸡来的人不同,明明是一个上流人——” “哼!” 施桂的话还没有完,杨少山忽而哼了一声,接着一言不发,突的旋转身子向外就走。 事情很突兀。他的走一定有理由,可是留下的是一个囫团的疑团。我一把将他拉住。 “你往哪里走?” “我去瞧那个偷鸡贼! “‘你已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是。 杨少山点点头,又回身要走。我仍捉住他的手腕。 “慢。那个人是谁?你得说明白了再走。 “严福生! “嘎,果真是他?现在你往哪里去找他?” “他住在春申旅馆。我就到那里去瞧他。 “你别忙。你想他既然干了这样的勾当,难道还会在旅馆里等候你不成?” 少山的圆眼转一转,才站住了不走。我也就松了手。 杨少山说:“不错。他此刻也许会逃匿到别处去了。包先生,你想我们怎样去追他?”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音从石级上进来,阻住了我的答语。 施桂作惊喜声道:“霍先生回来了! 霍桑缓步踱进办事室来,他穿的是一套糙米色山东府绸的西装,白皮鞋,嘴里衔着白金龙,右手中执着草帽,他的那根嵌银丝的黑漆手杖钩在他的左腕上。 杨少山忙拱拱手,招呼道:“霍先生,我等你好久了!这件事碰了壁,不能不等你来结束了。 老实说,这句话我不大愿意听、我不是有什么妒忌心,要自夸我的本领超出霍桑,但杨少山的口气简直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实在有些难堪。 霍桑向杨少山点点头。“杨先生,请坐。”他放了草帽和手杖,回头来瞧我。“包朗,坐啊,这是一件什么事?你不是已经忙了好一会了吗?”他慢慢地坐下来。 我也坐下来,答道:“正是。起初我得到了一只不可思议的乌骨鸡,后来又得到这位杨先生的两次电话。我赶得去,听说他失落了一粒玫瑰珠,他家里的一只乌骨鸡也分明给人换掉了。我揣度情势,把这两件事合而为一,就赶回来寻鸡,不料鸡已被一个人偷了去,才知道我的并合的理想虽然成立,却还不能够就此结束。 施桂又自动补充得鸡和失鸡的经过。杨少山也约略地说明他的失珠的情由,霍桑仔细地倾听,略一沉吟,方始表示。 他说:“原来是一件失珠案。杨先生,这是一粒红色巨价的玫瑰珠? 杨少山应道:“是。巨价虽说不上,可是这东西是我心爱的。”他又拱拱手。“霍先生,你得赶紧给我想个法子。 霍桑道:“现在你既然知道了那个偷鸡人,当然可以循迹去找。你何必再着急? “我怕严福生会逃走,追不至u他。 “你姑且说说着,他是个什么样人。 “他有个黑苍的脸,尖下巴,身上穿一件白熟罗长衫,元色铁机纱马褂——-” 霍桑突然接口道:“他不是身材矮小,头上还戴一顶龙顶草草帽吗? 杨少山一听,不由不怔一怔,哆开了嘴向霍桑呆瞧。我的反应也够紧张,连施桂也不例外,张大了眼睛在纳罕。 少山疾忙道:“霍先生,你也认识他? 霍桑道:“不是,我只瞧见过他。 我也插口道:“你在什么时候瞧见他? 霍渠道:“大约在十五分钟以前罢。” 我惊喜道:“这样说,那时候他一定就是从这里出去的。 霍桑点点头。“对,你的料想真不错。我还看见他的左腋下面扶着一个包。 少山跳起来,惊呼道:“那包裹面一定就是我的一只乌骨鸡了! 霍桑又点点头,宁静地说:“是,这是当然无疑的。可是你用不着这样兴奋。请坐下来。 少山一边用白巾抹着胖脸上的汗,一边重新坐下来。“霍先生,你可有方法把他追回来?” 霍桑淡然地答道:“别着急。这个人早已在我们的手中了。 杨少山所坐的那只沙发上的弹簧仿佛突然间加强了弹力。他的两股刚才接触那椅子,又陡的跳起来。他的两粒乌黑的眼珠几乎突出眶外,嘴也张了一张,仿佛要喊出来,却终于忍住了。我也觉得霍桑的话太穷兀。他虽看见过严福生,但当时既然不知道他是一个偷鸡贼,怎么会贸贸然将他拿住?或者这一句话只有安慰作用吧? 霍桑继续遭:“杨先生,安心些。我说给你听。我本领者汪银林一同到这里来——你总也知道他是警察总署的侦探长。当我们在仁德路下电车的时候,忽然见一个人从爱文路转弯过来。那人的形状很慌张,腋下还挨着一个包,不由不引起我们的疑心。可是他的打扮像一个上流人,又不便就上去盘问。汪银杯决意尾随他的踪迹。我们就暂时分手。我一个人步行回来。” 杨少山道:“这样说,你此刻还没有知道严福生在哪里呢。” 霍桑道:“是。不过汪银林一定知道。他本来要和我商量另一件案子,回头一定要到这里来。所以严福生的踪迹,少停我们就可以知道。” 杨少山的神色自然了些。他又摸出白巾来抹汗,虽已有些希望,但仍压不住他的内心的焦急。 我乘机道:“我们趁这空儿,不如把案情分析一下,免得坐等心焦。” 少山忙应遵:“好,我本来想弄个明白。” 霍桑也说:“那末包朗,你先把你的意见说说看。” 霍桑取出两支白金龙来,他和我彼此擦火烧着。杨少山不吸烟,勉强静坐着听。 我吸了几口烟,说:“照目前的情形论,这案子的内幕大体已经明白。杨先生的玫瑰珠一定是被严福生串同了宅中的某一个人设计偷去的。他们得珠之后,或是分赃不匀,或是另有什么别的缘故,彼此发生争执。内中一个人就负气地将那藏珠的鸡送给我们,企图让严福生冒险来取,投进法网里来。因为据那个送鸡给我们的人推想,严福生好容易利用了鸡,偷得了那粗名贵的珠子,忽又平白地给人把鸡送掉了,他自然不甘心,势必会不顾利害,赶到我们这里来。那送鸡的人也一定以为我们是当侦探的,东西到了我们手里,当然不容易取还,不但如此,严福生却反而有落网被捕的危险——” 杨少山忽插口道:“可是事实恰正相反,侦探们家里竟然也失窃了! 我道:“你别取笑。他有本领来偷,我们也e然有本领把他拿住。你放心,你的珠子决不至于落空。” 少山道:“但愿如此。但你说的那个通谋的人究竟是谁?” “大概是你家里的人。” “晤?我家里的人?男人还是女人?” 我起记了施桂所说的那个送鸡的人的装束,问道:“你宅中的男仆中间可有一个穿青布长衫的?” 少山想一想,摇头道:“没有。我家里的男仆都穿短衣。” 霍桑吐出一口烟,婉声道:“衣裳是可以改变的,还是说状貌靠得住。” 施桂仍逗留在门口,自动接着说:“他说上海口音,脸色苍黑,像是个乡下人。” 少山沉吟道:“若说面色苍黑,操上海口音的人,我家里有两个:一个是新来的打杂差的金宝,来了才一个多月;一个是当下灶的丁阿二,已经做两三年。他们的模样都像乡下人。” 我记得那个在失珠时叫喊失火的人就是阿二。 “对了。那通谋的人大概是阿二。这个人不但面貌相合,而且不先不后,在瞧珠子时忽然喊失火,一定是预先约定的。” 铃铃铃!……铃铃铃! 电话铃响了。霍桑立刻放了烟,立起来,走进电话室去接话。他让电话室的门开着,接谈声我们都听得见。 他说:“你是银林兄?……唉,我先问一句。那个人的踪迹可曾查明白?……晤,他住在北浙江路兴发旅馆十八号?……腥,他是个体面的珠宝商人?哈哈!……好,我等你。回头谈。” 霍桑回进来时,杨少山早已立起来,又连连棋着手。 他道:“这样好极了。霍先生,他既然在兴发旅馆,现在就烦劳你走一趟,马上把他拘住了。” 霍桑低头想一想,又仰自瞧瞧我的面。他答道:“杨先生,请原谅,我不能去。我还有别的事要等汪银林来商量。这件事包朗兄一定能够胜任,你尽放心。他的识见和魄力有时候还超出我上呢。” 杨少山忙旋转身来,赔着笑脸,说:“那末,包先生,只能再劳驾一次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拱手的动作连续着,胖白的脸上堆着难者的笑容,活现出一副见风使篷的小官僚的本相。我本来有些不高兴,但霍桑既然给我戴上了一顶炭篓,杨少山又这样低首下心,我似乎不便推辞。于是五分钟后,我们重新上了汽车,开始向北浙江路行进。 兴发旅馆是一个两层楼的中等客离。我们走进走时,杨少山抢先一步,走进帐房里去,问有没有一位姓严的客人。那司帐的已上了些年纪,脑子似乎不很敏捷,他想了一想,方才回答。 “可是一位山东人。叫严仁卿的?他刚才已经动身了。” 我上前接口道:“不是。我们要问一位住在十八号里的客人。” 司帐的又迟疑了一会,翻一翻帐册,才道:“十八号里的?……晤,刚才也有人问起过。可是他并不姓严。他姓姜,做珠宝生意,是一位身材短小——” 我急忙应道:“不错。就是这一位。现在他还在里面吗?” 帐房道:“不多一刻,我看见他进来,还没有看见他出去。大概还在楼上。你们自己上去问罢?” 我点点头,回身就退出。杨少山也跟着上楼。到了楼上,我向一个少年茶房间十八号里的姜姓客人。 茶房道。“你们问今天下午才来的那位姜先生吗?他出去了还不到五分钟。” 杨少山呆住了,例抽一口冷气。我的一团高兴顿时化成冰冷。事情本像可以一举成功,不料还有意外的枝节。 我又问茶房道:“你确实看见他出去的? “自然。”茶房引手指一指一扇室门。“那就是十八号,是我替他领的门。 人事的变幻真是太不V思议了。机近照顾你时,事情会特别凑巧;可是它溜走了,又会处处碰壁。霍桑虽竭力抬举我,却偏偏事不顺手。此刻要追踪,我又往哪里去寻? 杨少山门道:“包先生,怎么办? 怎么办?这正是我要提出的问句。我不理他,继续问那小伙子。 我又问:“他出去时可曾对你说什么话? 条房摇摇头。“没有。” “你说他今天午后才来的? “是。他进来时三点钟已经敲过。 “他一个人来的? “是。 “可有别的人来访过他?” “没有。他进来了不多一刻,就出去,直到半点钟前方才回来;可是一会儿他又匆匆地走了。 “他在半点钟前回宫时,你可曾见他手里有什么东西? 那少年忽搔搔头,追想了一下,答道:“增,有的。我仿佛看见他带来一个白布的包,这个包他方才又带出去了。 我瞧瞧少山,点点头,暗示这个包中一定就是那只乌骨鸡。少山也会意地点点头。 他懊恼地说:“可惜!我们迟到一步,又错过了机会。现在我们到那里去找?还是在这里等他? 我说;“坐着等不是办法。无论如何,我们看着他的房间再说。”我又回头向茶房道:“你把十八号室开了,我们要瞧瞧。 茶房听了我们的交谈,各自向我们俩端详,似乎有些怀疑,不肯答应。 我说:“放心。我们都是上等人。你快开。 杨少山也说:“看一看没有关系。你尽管站在一起瞧好了。 茶房无奈,就拿钥匙开了房门,跟我们一同进去。我们一踏进去,第一种接触我们的眼光的东西,就是楼板上有几片雪白的鸡毛和几点鲜红的血! 杨少山突然高叫道:“哎哟!他已经把鸡杀掉了! 我应道:“是,你的东西大概也已到了他的袋里去哩。” 少年茶房好奇似地插口道:“喂,什么鸡?” 少山不理他,眼光向四下乱射。“那只死鸡呢?他为什么还要随身带出去?” 我说;“这个别管他。瞧,床底下有一只锁着的皮包,我们弄开了看一看再说。 我走近床面前,一边摸出一串百合钥来、那旁边的茶房忽而上前阻止我。 “嗯,先生,这个不行! 我从衣袋中取出一张名片来给他。他在片子上瞧了一瞧,显然不知道我,仍兀自摇头。 杨少山说:“你别阻挡。包先生是当侦探的。因为这房里的客人偷了东西,我们特地来搜检。什么事有我负责。” 我不再多说,立刻投钢开锁,试到第三个钥匙,皮包已给弄开。里面有一只小铁盒,没有锁。盒盖开了,内中是些翡翠宝石之类。我还希望那赃物就藏在里面,可是仔细检搜,都是寻常廉价的东西,绝不见那粒玫瑰珠。 我说:“那粒珠子一定在他的身边了。” 杨少山又额汗粒粒地着急道:“那末危险了!他不会就远走高飞吗?” 我安慰他说:“我想不会。瞧这情势,他既然不知道我们急急追踪,又留着这些东西在这里,显见他还要回来,决不会就此逃走。 我随手关了盆子,照样锁好皮包,将它推在床下,站直了。杨少山的目光略略减少了些呆滞,又似从绝望中得到了一丝希望。 他应道:“不错,不错。这皮包裹的东西虽然没有特别贵重的,但也值得几千元。他如果要逃,当然不会丢在这里。现在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回来吗? 我摇头说:“用不着。这里的事可贵成帐房。我们应得立刻回到你府上去。 “回去干什么呀? “我不是说这一件事还有一个通谋的人吗?我敢说那个人就是那个喊失火的阿二。现在别耽搁,免得也给他逃走了。 “如果当真是阿二,他一时决不会逃。因为发案的时候,表面上我并不郑重其事,就是我打电话请你,也是没有人知道的。 那少年茶房陪我们回到楼下,向那个司帐的说明原委。司帐的年老顽愚,说话很费力,还是那条房帮了忙,方才弄清楚。我们应许他们,如果把那人拘留了送警,酬谢五百元。 我们在回开封路去的汽车途程中,杨少山和我讨论那通谋的人。我以为就是那下灶的阿二。少山却说阿二很老实。不至于干这样的事。好在这问题并不太深幻,一到杨家,只消把仆人们叫扰来问一问,立刻就可以水落石出。不上三分钟工夫,汽车已经驶到开封路口,将近到杨家的前门。 “哼! 少山忽然大呼一声,直跳起来,想从车中跳下去。 我慌忙问道:“喂,什么事? 他说不出话,只把手指向车窗外面指了一指。我探头一瞧,看见一个戴龙须草草帽和穿白熟罗长衫元色纱马褂的人,正在汽车的前面,匆匆地向前进行,好像也要往杨家去。 “是严福生吗?”我低声问一句。 杨少山惊喜得哆开了嘴,只强项地点点头。我也很诧异,这严福生偷了珠子,怎么还要到杨家里去?难道我的心力完全是白费的,严福生并不曾偷珠、这回事压根儿弄错了? 汽车已驶到他的背后。杨少山挥挥手,吩咐车夫停车。我一跃下车,枪上一步,伸出右手在那人的肩上拍一拍。他突的回转头来,黑脸上顿时灰白,他的下颠好像也特别尖了些。我不禁大快乐。没有弄错!我第一次独力探案,幸而得手了! 他吞吐地说:“什么——什么事?你——你是谁?” 我带着微笑说:“‘我叫包朗。方才你光降敝寓,失迎了。抱歉得很、”我瞧在他的脸上,又说;“严先生,你真是太博节了!一只死鸡还舍不得丢掉?” 原来一个白布的包裹,这时候还换在他的腋下。杨少山也已走近来,指着他怒声斥骂。 “好啊!我不知道你觉是一个贼! 严福生一见少山,又怔一怔,张口要答辩,却没有声音吐出来。我暗想虽则人赃俱在,大功会成,然而若使一径往杨家里去,难免掠走他的同党。 我说:“这里不是说话地方。我们还是到汽车里去。 严福生被挟在中间,三个人先后回进了汽车。杨少山叫车夫开到冷静的马路去,以便就在车篷中谈判。我先将严福生挟着的包裹拿过来,打开来一瞧,果然是一只死乌骨鸡,鸡暖已给破开。我的料想没有错,高兴极了! 杨少山抢先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 严福生的头里落着,默然不答,分明已承认不讳。 我说:“简单些罢。珠子在哪里?快拿出来吧! 严福生两眼瞪瞪地咬着嘴唇,好似失了魂。静了一会,他才抬起头来。 他说;“杨先生,真对不起!不过——不过我——我没有珠子。 杨少山道、“嗯!你还想撒谎?” 我说:“我想你还是老实说的好,我们还可以让你留些面子。 严福生道:“我说的是实话已这回事主谋的固然是我,可是珠子实在没有到手! 我说:“你想我们会相信?你起先和宅中的人通谋,将珠子在鸡腹中运出来;后来你们意见不股,你的同党光了火,索性将鸡送到我们的寓里,引你下陷阱;你果然胆大,竟敢将那鸡重新偷出来。此刻鸡给你杀死了,死鸡还在你的的手里,珠子也当然落在你手。难道你还想吞没?” 严福生道:“包先生,你的活一半固然不错,一半还不对。 “暧,哪一半不对?你说说看。 “你说我单通骗珠,不惜。因为我受一个收藏家的委托,想弄到这一粒精圆的火齐珠。我向来认识杨先生,知道他有这样一粒,再合配没有,但是我探过他的口气,知道他决不肯出让。我没法,就不能不用计。包先生,你总也听得过,做珠宝古董或书画生意的人,有时候东西弄不到手,常常用计骗的手法,所以这不算是犯法的。而且我打算事成以后,要想法予补报杨先生,决不白白地骗他的珠子。我单通了金宝——” 少山撇嘴道:“是金宝?” 严福生摇摇手,叫少山不要岔口。他忍住了。严福生就说下去。 我叫金主将鸡用绳缚在暗角里,约定在我们瞧珠子的时候,来几声骇叫。金主干得很得法。那时候我就乘机将珠子塞在鸡嘴里,又割断了绳,让鸡自动走出去。这第一步计划果然完全成功,不料第二步党中速变卦。因为昨天我和金主约定了,今天早晨,我私下带给他一只同样的乌骨鸡,以便他将藏珠的鸡悄悄地换出来,送到天保里日清泉楼茶馆里约会。那时候他将鸡给我,我就把允许的五十块钱给他。 杨少山又忍不住顿足骂道:“该死的奴才!五十块钱就出卖主人!好,回头我少不得和他算帐! 我又摇摇手。“杨先生,你姑且耐一下,别打断他的话。”我向严福生点点头。“说下去。以后怎么样?” 严福生道:“今天午后,我到清泉楼会等地;等了一个多钟头,他竟失约不来。我还以为他没有机会换鸡或将鸡带出来,才失约。但是我回到春申旅馆,知道金宝已经到过我的寓里,还留下一张纸条。这一张就是。”他从白熟罗长衫的袋中摸出一张纸条来给我们瞧。 我接过了,展开那纸来,上面写了两行草书: “你的心太狠了!那东西值好几千,你骗我,只答应给我五十元。现在索性大家落空,我已经将鸡送到爱文路七十七号大侦探家里去了。你如果有胆,不妨自己向他们去取。” 杨少山也把纸接过去,瞧一瞧。“不对,假的!金宝不会写字。” 我道:“这也说不定。他可以请街头的测字先生代写。这字迹也很像。”我又回头问福生道:“你得了这张纸,就赶往我们窝里去偷鸡。是不是?” 严福生道。“不。起先我只是舍不得,又怕金宝说谎,才定意往爱文路去走一趟,想探探虚实,实在还没有偷鸡的意思。我又怕事情再有变化,特地换了一个离所。后来我到了霍桑先生那里,在门外打了几个转,果然听得有鸡叫的声音。我从窗口里瞧瞧,觉得里面似乎没有人。这一来我的心给引动了。我只觉得珠子就在眼前,马上可以到手,就不顾利害,假托有件事求教,冒险走进去。机会又凑巧,那个仆人让我独个儿坐在办事室里。我等那仆人一定开,就用带到清泉楼去的包袱,包了鸡溜出来。我回到离中,马上将鸡杀掉,破开鸡瞟一眼,不料竟没有珠子!我知道一时间珠子决不会排泄出来,一定是金宝弄花巧。你想我费心费力,却倒翻在金宝手里,怎么肯甘心?所以我重新到杨先生府上来,正想找金宝理论。要是他不识趣,我也准备和盘托出,白杨先生计个情。” 这个雅贼的供词结束了,车篷中暂时静一静。汽车仍在慢慢地进行,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路。风虽不断地拂过,我觉得有些热。供词给予我的是失望,因为主题中的珠子仍旧落空。我估量严福生的话不像虚伪。否则他如果杀鸡拿得了珠子,尽可以乘机远随,为什么再留隧到杨家来?现在主贼虽得,原贼仍旧没有着落,岂非又劳而无功? 杨少山叹口气,打破了静境,说:“包先生,你想他的话是不是可靠? 我答道:“我想可靠不可靠,只要叫金宝和他对质一下,就可以知道。 杨少山同意了,就叫汽车夫开回杨家去。 我把死鸡提起来,给杨少山辨认。“你瞧这鸡可就是你从黄家借来的那一只? 杨少山摇头道:“我哪里辨认得出?包先生,什么意思? “我恐怕金宝果真弄过什么花巧。这一只鸡是第三只了! 杨少山似乎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汽车已经停在杨家门口,他不便再问,首先下车去。我紧靠在福生的身旁,防他逃走。 一件小小的案子,案情却一再波折。现在全局的成败完全系于金宝的身上。金宝可还安然在里面吗?不料我们向看门的一问,才知金宝在两点钟时出去,至今还没回来! “唉,波折真是太多了! 这句话一入我的耳朵,好似突的受了电打。我忙碌了半天,经历了好几次的演变,虽然已经查明了窃珠的人,然而得珠的金宝既已逃走,结果还是白忙。杨少山的目的在乎得珠,珠子如果没有追还的希望,我自然免不掉他的轻视。不过事情似乎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还不甘心立即承认失败。 我建议让严福生在书室里坐一坐,我们先到金宝的卧室里去搜一搜。杨少山的嘴脸又变了。他在懊丧失望中勉强同意了,领我到后园一角的小屋中去搜索。别的没有什么异迹,但在金宝的床底下发现了一只鸡嗑破开的死乌骨鸡! 我惊喜地说:“对了,这才是黄家原有的鸡! 我用简单的语句向杨少山解释。我先前的推想此刻已完全符合。这案中一共有三只乌骨鸡。这一只金宝床底下发现的鸡,才是从黄家借来的鸡,也就是第一只真正藏珠的鸡。那第二只鸡就是严福生买了私下交给金宝的,这时候它还在杨家的后园里。至于严福生从我们寓里偷出来的那一只鸡,分明是金宝另外买的第三只鸡。揣度金宝的用意,显见他要从中吞没,又怕严福生向他追问,所以杀鸡得珠以后,特地另外买一只鸡,送到我们的寓里去,只说他已经把藏珠的鸡送掉,利用霍桑的虚名,使严福生不敢追究。这样看,金宝送鸡的主旨是要利用了我们,独个儿黑吃黑地吞没珠子,比较我先前料想的更深一层。而且他说严福生狠心,实际上他的心比严福生还贪狠狡猾。 杨少山垂头丧气地说:“‘包先生,瞧这情形,严福生的话似乎不是虚造的。此刻金宝走了,我们又往哪把去找?他是杏宝的老奶妈荐来的,没有保人。现在奶妈恰巧回松江去了。我要希望珠还,又到什么地方去寻金宝?” 哪里去找呢?这确是目前唯一的难题。我就承认无能为力吗?还是把这责任卸到霍桑肩上去? 我答道:“别焦急,我想终有方法。你将你家里的仆役们一齐叫来,让我问一下子。”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中的出路。我希望再查出一个间接的同党,也许可以指出金宝的路线。杨少山虽似不愿,却不能不勉强听我的命令。不多一刻,五六个仆人都聚集在客厅上。我逐个地向了几句,才知那黑脸的下灶丁阿二喊失火,果然也是出于曹金宝的授意。阿二拿过金宝五块钱,但对于金宝的踪迹,一口回绝不知道。我又向看门的老头地问话,金宝确实在几点钟出去。一个中年女仆,忽然抢过来自动报告。 “先生,金宝在警察局里啊! 我呆一呆,定睛向伊一瞧,伊的年纪在四十左右,打扮很齐整,说话时面色端庄,不像什么笑话。 我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瞧冕的。” “什么时候瞧见的?” “约摸在三点钟过后。” “在什么地方?” “新门路口。” 杨少山忽插嘴道:“胡绳,这不是玩的,别乱说!你今天见时曾到过新闸路去?” 女仆道:“老爷,三姨太叫我去的。三姨太叫我拿一朵珠花的样子,送到新闭路朱少奶家里去。我从朱少奶那边回来时,在路上看见金定给一个警察押着,一同往警察局去。” 这情报是意外的,我的心头好议立即移去了一块大石。请由虽没突兀,但会败中的我又得到了一线希望! 我也问道:“胡妈.你瞧见的可是确实是金宝?不会认错?” 女仆笑道:“怎么会?金宝今天穿了一件奇市长衫,果然是难得的,可是我明明看见他的面孔,不会错。” 青布长衫是施桂说过的,果然也合符了。但是为小心计,我再度向女仆质证。 一那末你可管招呼伦?” “没有。他没有瞧见我。” “他为着什么事被警士拥去,你可知道?” “这个我不知道。” 我不再问下去,就遣散了仆人们,回头向杨少山说话。 “现在你可以定心了。金宝既然被押到了警察局里去,珠子也一定在他的身上,当然不会再落空了。” “‘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事被捕。假使因着他在路上小便等级政违章,那末罚款就能了事,此刻他也许已经不在警局里了。” 我摇摇头,说:“你别只从消极方面想。人是应当有积极希望的,不然我们就无事可为了。现在我们只要再费一刻钟工夫,一同到新闸路警局里去看一着,马上就有分晓。” 杨少山在我的强制之下应允了。我们就扶着严福生,重新坐上汽车,开到新问路第四警署里去。 时候已是七点钟相近。夏日更长,夕阳平已拖西,风开始活动,暮色瞑瞑地蒙罩着大地。马路上一组组的摩登男女们,穿著诱惑力强烈的服装,并肩挽臂地来往不绝。他们的夜生活将近开始了。这时候我很羡慕他们的自由自在。一种严重的责任牢固地拘束着我,心事重重,正芳不能自由。这一件一波三折——不,五折,七折甚至无数折——的案子,什么时候才得完全了结?此去如果仍旧落空,金宝已不在警署,我又怎么处?我一想到结局的问题,觉得牙痒痒地非常难熬。原因是事机的变化一层层像波浪般地推移不尽,理智和想象仿佛都失了效,我不敢再预测了。 我们到了警署,知道第四分署的署长叫史可立,恰巧因公出外,我就向一个当值的徐警佐说明情由,把严福生交给了他。我问警佐,可有一个叫曹金宝的被拘进来。警佐毫不犹豫地回说没有。少山又现出失望状来。 我说:“他也许会改名。”我就将金宝的衣服状貌说了一遍。 徐警佐忽点头道:“穿青布长衫的?黑脸的?晤,我看见有一个。他好像说叫李河大。 我忙道:“就是这个人。他现在还在吗?” 警佐点点头。 这一点头使我呼出了一口长气。波折终于到了顶点,不再推展开去了! 杨少山也目光灼灼地兴奋起来。徐警佐应允了我的请求,就派一个周番,领我们到后面拘留室去。我的心房还不住地乱跳。不会再弄错吧? “哎哟!金宝!你——你好! 杨少山的眼光已经刺进了拘留室的铁栅门,情不自禁地喊起来。周番自顾自退去。我仰起目光,随着杨少山的视线瞧过去,电灯光中果然有一个面色苍黑穿青布长衫的男子,靠栅门站着。他的年纪约近三十,脸上满现着惊恐。 少山走前一步。“珠子呢?珠子在哪里?快拿出来! 金宝不答,自顾自瞧着。 少山又说:“什么?你还不响?老实对你说,我们什么都已明白,严福生也捉进来了。 金宝的苍黑的脸上也掩不住因惊惧而泛出来白色,可是他到底咬紧牙关,不开口。 我婉声说:“金宝,快说罢,说明了还可以减轻你的罪。我知道你干这件事是受了严福生的唆使。他存心不良,才引动你的盗心。是不是?” 金宝眨着眼睛,咬着嘴唇,仍不开口。杨少山又不顾忌地斥骂。我阻止他,依旧用软功。 我说:“金宝,别不识趣。我是好意开脱你,你不说,完全自害自。其实你干的事,我已经雪亮了。严福生叫你把那只借来的乌骨鸡,在今天早晨缚在后园中的小轩的壁角里——大概是藏在那只红木小茶几底下。他今天来的时候,带了另外一只乌骨鸡给你,叫你在事后把那只藏珠的鸡换出来,然后悄悄地送到清泉楼去。可是你换出之后,就把鸡杀掉,从鸡嚷中拿出了珠子。你恨福生许你的钱太少,想独吞主;所以另外又买了一只鸡,送到我们寓里,防严福生追究。这样一来,珠子就安然到了你的手中,严福生却反而落了空。现在事情都已明白,那珠子你自然再不能够藏匿吞没,还是快快拿出来,减轻些你自己的罪吧。 金宝一眼不眨地瞧着我,嘴唇几乎给咬破了,神色也越发惨白。他分明已经知道我是当侦探的,抵赖是徒然了。停了片刻,他才向他的主人勉强开口。 “老爷,我真该死!我所做的事既然都穿破了,我也不想再瞒你。可是我此刻实在没有珠子! “什么?没有珠子?你还想赖?” “老爷,我不敢赖。这位先生说得不错,珠子确曾到过我的手,不过现在已经不在我的身上。 “什么?” “给——给一个人抢去了!” “胡说!你还骗人?” “真的!老爷你不相信,尽管搜。 那仆人的声音面色都不相像。波折还是在推展!杨少山失望的眼光又钉住在我的脸上。我在缺乏信念的情境下,姑且做一种无聊的动作。我和一个看守的警立磋商,请他在金宝身上搜检一下。搜检的结果果真没有珠子。少山又着急起来。 他说:“包先生,事情的变化怎么这样多?现在怎么办?” 我答道:“别着急。我再来问问。”我又用婉和的语调,问道:“金宝,你说珠子是给人抢去的。真的?” 金宝说:“先生,的的确确是真的!” “什么人抢去的?” “一个流氓!——一个外国流氓!” “那人抢珠以后,你可是因此就和他一同到警局里来?” “不是。珠子被他抢去了,我反心虚起来,脱身奔逃,忽给一个警察瞧见,就把我拦住了捉进来。那外国流氓反而没有捉住,一眨眼已经转弯过去了。” 金宝的话当然不容易教人相信。他似乎预备着受罪捱苦,只是不肯把珠子交出来。我虽多方诱问,别的他都不赖,只是说没有珠子。他还承认他因着听得阿二说,前两个月主人的姨甥给歹人骗了去,是霍桑寻回来的。阿二又说,霍桑怎样厉害,怎样使人害怕。他才想出换鸡的计策来。他以为这样一做,严福生既不敢追究,我们得到了鸡,也必以为有什么人感恩送的,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并且他瞧主人的神气并不着重,也不像要请侦探查究的样子,因此他才敢做这一件勾当。但我的问句一回到珠子,他始终说定是被外国流氓抢去的。 局势撞了壁,多问无益,并且也不便。我就同杨少山离开警署,打算回去再商量。杨少山仍想追还他的珠子,问我怎样可以捉到那个外国流氓。我含糊地应着。因为珠子被抢的故事是否实在,尚未可知;万一属实,那就有些尴尬。据金宝所说,非常空洞缥渺,无论外国流氓,就是中国流氓,一时也不容易寻啊。 汽车到了杨家,还没停车,那管门的老头儿忽先迎出来。 他说:“老爷,有一个姓霍的先生在里面等。” 是霍桑吗?他此刻到这里来,可是特地要帮我一官?我本想暂时回爱文路去,这时索性跟着少山一同走到小轩里面。那来客果然是霍桑。 霍桑道:“包朗,怎么样?成功了没有?我起先料你即刻就可以成功,谁知等了好久,还不见你回来。难道——?”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似乎我的面色早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了他,他就也不再问下去。 我答道:“正是。这件事层层变化,实在出乎意料。此刻还没有结局哩。”我把经过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 杨少山也补充说:“事情都已明白,偏偏只缺一粒珠子。” 霍桑张大了冷静的双目,瞧瞧我们二人的脸,又把目光垂下去,移注在地板上。他默然不加表示。 少山又作央求声道:“霍先生,你想那个外国流氓可容易找?” 霍桑仰起头来,缓缓答道:“你只要找那个外国流氓?” “不,不是。我只要追还珠子。 “这才对了。但是你的珠子到底值多少?” “我本来是花了五千六百元买来的,是便宜的;而且这还是两年前的价,现在当然不止这个数目。霍先生,你到底能不能把这东西追回来?” 霍桑向我瞧了一瞧,发出一种没精打来的声音来。 他道:“你要求珠还,尽我们两个人的力,无论如何,我相信总可以成功——” 少山枪口道:“唉!那好极! 霍桑阻住他。“慢。不过办起来很费手续。我以为你如果舍得这五千六百元的代价,就这样算了吧。 霍桑虽说能够珠还,却带着敷衍的口气。实际上他对于这个没头没脑的外国流氓,显然也同样没有把握。可是杨少山把握着珠还的希望,还不肯放松。 他道:“霍先生,我不是舍不得钱,是舍不得珠子。这东西真难得见。你若使有法子能够追回,我一定重重酬谢。“’, “虽然,珠子的原价只值五千六百元。酬谢的数目当然也不会超过原价。我的意思——” 少山疾忙道:“这也不一定。你们只要能把原物追回,以金的数目即使超出原价,我也愿意。 情势在步步逼紧,容不得霍桑含混敷衍。我有些替他着急。 霍桑仍瞧着地板,缓缓问道:“那末,你愿意出多少?”他说时又把眼梢向我们俩瞥。 这有什么用意?他似乎在那里计较酬金的多少啊。这是我的新经验。莫非他对于这失珠果真已有了成竹,特地要破一下杨少山的竹杠?或是他明知这件事还十二分棘手,不能不多备几个钱,以便设法把原珠买回来,借此保全我们的信誉? 杨少山答道。“无论多少,听你吩咐好了! 霍桑瞧着我,说:“你想两万够了吗?” 话好像是问我的,可是我哪里知道他的心思?我不接口,只随便点了点头。 杨少山忙应道:“唉SN万并不多,一定遵命。不过你可也能保得住一定珠还?” 少山果然是个阔客,可是他这问句也厉害。霍桑可能作肯定的回答吗? 霍桑看着他自己脚上的白皮鞋,仍淡淡地答道:“你要我保证?嗯,那也可以。不过有两个条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应允。 “什么条件?” “第一,你得立刻签一张两万元的支票。” 少山摸摸他的肥颊,呆瞧着不答,似乎有些疑惑。 霍桑问道。“行不行?不然,我们尽可以作罢。 少山应遵:“可以,可以。还有一个条件是什么?” 霍桑道:“从这时候起,须定限十四个钟头,才能把这原物交还你。 奇怪!霍桑真能够限时交还吗?他不是已经有把握了吗?但是这件事他完全不曾预闻,可以说茫无头绪。自然,他的才智是过人的,可是他究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他怎么能轻易应许呢? 少山一口应允了,立即签出一张支票,授给霍桑。霍桑也取出一张名片来,在片背写了几个字,递给他。 他含笑道:“这是我的保证。我nl虽大家信任得过,但慎重些总比较妥善。”他说完了,立起来要告辞。 杨少山也立起来,问道:“霍先生,能不能容我问一句?你对于那个外国流氓可是已有些头绪万?” 霍桑皱着眉毛,说:“杨先生,珠子是一件事,外国流氓是另一件事。刚才你说只要追还珠子,我答应的也是这一着。要是你一定还要追究这外国流氓,那我们得另外谈一谈——” 杨少山忙摇手道:“不,不,我只要珠子。 霍桑道:“既然如此,你不必多问。你的珠子,明天我交还你好了。至于这中间有没有外国流氓是我的事,你不必费心。明天会。 霍桑的眼光似乎有独到之处。他已经知道这件案中实在没有什么外国流氓,只是金宝说谎。他大概已经拟成什么方法,一定能叫金宝吐实,然后将珠子追回来。但是我们回到了寓所,我在晚餐席上把这意思问他,他又不以为然。唉,波痕还是在推展! 霍桑摇头说:“你误会了。外国流氓是有一个的。” 我惊异道:“当真? “怎么不真?不过那科国流氓’的名词是金宝给他胡乱题的。实际上那人并不是流氓,更不是外国人。 “怪事!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样详细?” “不但如此。如果你喜欢知道那人到底是个怎么样人,我还可以把那人的衣服状貌说给你听。” 我停了筷子,惊问道:“这样说,你已经看见过那个人?” 霍桑点点头,从椅子上立起来。 晚饭完毕了,我们回进办事室。霍桑把窗全开了,烧了一支白金龙,坐在窗口的一张藤椅上,手中取一把折扇摇着。我也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同样烧了一支烟,又向他究问。 我道:“霍桑,难道你果真看见过那个抢珠的人?” 霍桑呼吸了几口烟,答道:“我告诉你。那人身长五尺九寸,长方脸,身体很结实,穿一身山东府绸西装,杭纺衬衫,玄色领结;头上一顶草帽,已略略泛一些黄色,还是去年端午节的前一天买的,足上穿一双树胶底白虎皮鞋子,走起来非常轻快。此外还有一个特点,他虽穿西装,头颈上的领子是软的;这就是因为他素来不喜欢戴硬领的缘故——” 我搀言道:“喂,你对于这个人既然这样子仔细,何必呼咦叨叨?你为什么不爽快些说明了?”我觉他说得琐琐屑屑,有些不耐烦听。 霍桑仰起身来,把诧异的目光瞧着我。“你还要问2那个人你还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我不曾把那个人的衣服形状说给你听了吗?” “穿这样西装的人,同样的不知有多少。别的莫说,就是你今天的打扮也是仿佛相同。 霍桑嗤的一声笑出来。“你猜着了!不过你的话还有几分不切实。你说我的打扮,和我方才所摹状的‘仿佛相同’,就欠透彻。其实何止‘仿佛’?简直是丝毫没有两样啊! 我放下纸烟,张大了双目,一时说不出话来。 霍桑拍手笑道:“你还诧异吗?那个夺珠子的人——就是金宝所说的外国流氓——就在你的眼前啊! 我定一定神,正色道:“霍桑,你还说笑话?” 霍桑也敛着笑容,答道:“包朗,真的。夺珠子的人就是我。要不然,珠子当然也没有着落。那末,我怎么敢轻轻和杨少山订约?” 话果然不错。但是内幕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实在是我所梦想不到的。 我作惊喜声道:“霍桑,你真是个怪人!我怎么想得到这件事是你干的?现在那珠子在你身边吗?” 霍桑摇头道:“不,珠子不在我这里。” “怎么?珠子不在你身边?那你怎么应付杨少山?” “我们受了他两万元酬谢,少不得要教他满意的。对不起,你拿一张信笺来.替我写一封口授的信。” “我问你珠子在哪里,写信做什么?” “别多说。信就关系珠子,你听我的话写好了。 我无奈,只得取过信笺,执笔等待。 霍桑朗声念道:“少山先生;你接到这一封信后,可赶紧往地方法院去投案质证。侦探长汪银林一定会将你的一粒玫瑰殊原物奉还。承蒙见委,幸而没有辱命。包朗霍桑同启。”他顿一顿,又说:“信上的日期,须得写明天早晨九点钟。因为这封信必须到那时候才能让施桂送去。” 我写完了信,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既然夺_得了珠子,怎么又向汪银林去要?我委实还在鼓中! 霍桑一面摇着扇子,一面呼吸着烟,显得非常闲适。 他答道:“你别慌,我说给你听。我从许为公那里回来的时候,还只三点半左右。我下了电车,走进爱文路,正自缓缓地踱回寓所里来,忽然看见一个人偷偷掩掩地从这屋子里出去。那时我和他的距离虽远,却明明看清楚那人从这门口里出去。我看见他贼头狗脑的模样,知道有些踢跷,便停止了脚步,立在树背后,等他走近来。他的匆忙的形状越发使我疑心,我便跟在他背后。” “这个人就是曹金主?”我趁他吸烟停顿的机会插问一句。 霍桑点头道:“是的。我跟他到爱文路口相近,他似乎已觉察我了,回头一瞧,便拔步想逃。我再不能客气,便上前把他追住。我向他问话,他一面支吾,一面伸手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团,悄悄地向后面一丢。我幸亏眼快,急忙将纸团拾起来,是一粒红色的珠子,那时我一松手,他已脱身飞奔。我追赶不及,便向一个站岗的警士打了一个招呼。那警士就飞奔上去,果然被他追得。 “我带了珠子,就到泥城桥去看汪银林,向他说明了情由,就把珠子交给他,预备查明以后,交还原主。我觉得那人既从我们寓所中出来,也许有什么岔子,所以邀汪银林一同到这里来瞧瞧。我们走到爱文路口,又碰见那形迹可疑的严福生。江银林就跟着他去,我一个人就先回来。” 这番话才决破了最后的疑障,使我从皮鼓中钻了出来。小戏多锣鼓,我委实想不到这件事的波折会这么多。 我问道:“既然如此,当我领了杨少山到这里来,你和我们会面的时候,你早知道你所得到的玫瑰珠就是杨少山的东西。那时候你为什么不立刻说明白?” 霍桑放下了纸烟,答道:“你还怪我?我所以不马上说明,就为你啊!” 一为我?什么意思?”我怀疑霍桑又在施展诡辩术。 他说:“当时我瞧你的神气,正是一团高兴,分明认为这件事你已经有充分的把握,可以独力破获。所以你一听得杨少山叫我帮同着侦查,你便现出失望状来。因此,我定意成全你的意思,暂时不发表,也可以使你得到一种单独实习的机会。你难道还不能谅解?” 我低沉了头,不答话,心中还在估量这番解释中有没有诡辩的成分。 霍桑又说;“包朗,这件事你干得真好。你着着进行,步骤都非常合度。至于最后珠子下落的一着,你意料不到,原也不能怪你。据我看,你的推测和理解,比从前着实进步得多了。” 我觉得面颊上有些热炙,答道:“你的称赞,我不敢受;你的成全我的好意,我倒不能不道谢呢。” 霍桑道:“‘这也不必要。我所以不早一些说明,除了成全你,另外还有一层作用。” “晤?” “你想那时候我如果直截说服了,没有这一回曲折,杨少山岂肯爽快地拿出两万元——?” 我算住他说。“慢S关于这酬报一项,我本来有些奇怪。你从事侦探工作,从来不曾跟人家计较过金钱报酬。这一次你分明要敲杨少山的竹杠,却教我做愧——” 霍桑突然举起了执折扇的右手,正色道:“包朗,你误解我哩!你总知道我的服务的对象,是在民治制度不曾彻底下的一般无拳无勇含冤受屈的大众。杨少山是个小官僚,拥着娇妻美妾,钱的来路也不一定清白,难道我们应得为了他的一件奢侈品白白地奔走?这种人不趁机叫他拿出些钱来,又叫谁出钱?老实说,我正觉得这个数目太小。刚才他很知趣,不要追究别的了,不然,我正打算再挤他些出来呢! 话说得近乎声色俱厉。我低垂了头,默默地不加答辩。原因是我的确误解了我的朋友。误解是一个知己朋友所不应有的。风习习他从窗口溜进来。电灯光映照霍桑的眼珠,在烟烟池发光。 霍桑又向我道:“包朗,你可知道许为公叫我去做什么?他就为了民众工团的经费太支细,和我商量募捐的方法。所以杨少山给我的那一张两万元的支票,我早已封好了,预备明天差人送得去。” 霍桑最后一句话,在下一天早晨果然证实。因为施桂换回来一张民众工团的收条;收条上面写着我们俩的姓名,那经募人的具名不消说就是许为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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