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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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小夜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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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家,已是傍晚时分。张兰心看到了开门的母亲龙灵玉,笑着扑上去,拉着转了几圈。龙灵玉直叫:“唉哟,别转,别转,我头晕。”张兰心停了下来,伏在母亲的肩上。 龙灵玉怜爱地捧起女儿的头,说:“让我看看,我们家兰心瘦了没有。”却见张兰心脸上有泪痕,大惊失色:“怎么了,是谁让你受委屈了?”张兰心吸吸鼻子说:“没谁,就是想家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抱住了她的腿,一个童音接过话头:“想不想我呀?”张兰心笑着抱起男童,疼爱地顶着他的头,说:“小浩是姑姑的心尖尖,也是我们大家的心肝宝贝。姑姑可想你了,想死你了。” 龙灵玉取下张兰心的背包,张兰心看见客厅沙发上的几个人,便一一招呼:“爷爷好,爸爸好。大家都在呀。哥哥,嫂子你们今天也有空回家呀。” 嫂子白宛露笑道:“你哥哥最宝贝的妹妹回来了,他不赶紧来接风洗尘?他这么疼爱你,我都快吃醋了。”张兰心抱着小浩故意挤在哥哥张云伟和白宛露的中间,对小浩说:“我们就当他们的电灯泡,好不好?”小浩答:“好!”全体人都笑起来。 张兰心对白宛露说:“你可别吃醋,你不知道原来我大学里的好多女同学都嫉妒你,羡慕你,不过也都承认你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一对璧人。”白宛露微笑不语,削了一只苹果递给张兰心。张兰心接过来张口就吃。 张云伟看着张兰心说:“嘿,怎么又瘦了,是不是那个地方没好吃的东西?还是工作太累了?要不然还是回市里来吧。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啊。” 爷爷在一旁接过话头:“年轻人多做点事是好事,吃点苦头也是好事。我看兰心瘦是瘦了一点,不过气色还好,身体也还结实。”张云伟不满地叫:“爷爷,就是你出的点子嘛,让兰心到那个天远地远的地方去,害得大家都担心。”张父对儿子说:“好了,好了,爷爷也是为兰心好。爷爷是做过大事的人,比你站得高,比你看得远。来,兰心,你说说,龙门镇那个地方究竟怎么样?” 张兰心点着头说:“唔,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那地方的人也好,就是那个地方的父母官不好。”给他们介绍了龙门镇最近的情况。爷爷用心地听着,然后说:“现在基层的一些干部腐败到不像样子了,需要整顿啊。他们是与老百姓直接打交道的人,他们腐败了,就会直接损害老百姓的利益,让老百姓受伤害。” 说着话,保姆李阿姨过来请吃饭了,大家一起到饭厅吃饭。 吃过了饭,一家人在一起谈谈笑笑一会。然后张云伟一家三口告辞出门。龙灵玉再三嘱咐儿子开车小心。张兰心也累了,早早地上楼睡觉。 第二天,张兰心吃过早饭,对母亲说:“我去看看外婆。”龙灵玉说:“正好,我要到文化馆去排一个节目,一道去吧。你先给外婆打个电话。”张兰心给外婆家打了电话,是小保姆秀秀接的。秀秀知道张兰心要去,很高兴。 母女二人一齐出了院门,到外面站台上等公交车。张兰心问节目的事,龙灵玉说是文化馆为“八一”建军节排的节目,她负责编舞。 龙灵玉在前一站就先下了车。到站了,张兰心下了车,进了“阳光小学”的家属院,上了二楼,按了门铃。秀秀开了门,抱着张兰心又笑又跳。 外婆从里屋出来,看着她们慈祥地笑。张兰心放开秀秀,看着外婆,见她满头银发,过去的风华已经不再,只依稀还能从她的眼中看见雍容智慧的光。张兰心拉过外婆满是皱纹的手,饱含感情地说:“外婆,我好想你!”外婆眯眯地笑:“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好想的。来,我给你拿好吃的,是我一个学生从意大利寄来的糖果,我悄悄留了一些,不然早就被馋嘴的秀秀全吃了。”拉着张兰心的手朝卧室走去。秀秀叫起来:“外婆,我还没吃几颗呢。兰心姐姐吃,我也要吃!您总不能让我看着她吃吧。”大家都笑起来。 张兰心感慨地说:“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吃了多少外婆的学生寄来的东西。后来,我上大学了,秀秀来了,我和秀秀一起抢东西吃,那时候真快乐呀。” 三个人一起说着话,话最多的是秀秀,老听她叽叽咕咕说她和外婆间的趣事。不知不觉快到中午了,秀秀跑到厨房去做饭,然后又跑过来对张兰心说:“我做一个你最爱吃的水煮鱼片,好不好?”张兰心笑道:“好啊,好久没尝到你的厨艺了,是不是功夫见长啊。”秀秀又跑掉了。 张兰心环视了一下屋子,说:“外婆,这屋子太小了,也太旧了。还是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外婆微微一笑,摇摇头说:“我不会去的。一来你们家已经有了爷爷,我去住在一起不像话;二来这房子我已经住了很多年,有感情了,不舍得离开,我一个老太婆,需不着大房子;三呢,我搬了家,以前的学生就找不见我了,他们也是我的一部分生命啊。还有……”外婆看着厨房里秀秀的背影说:“秀秀这孩子性格活泼开朗,让我这老太太也很不寂寞。有了她,日子过得很开心呢。” 张兰心说:“秀秀是个实心人。当年她在那家做保姆,受到非人虐待,是您把她救出来的,还帮她打赢了官司,让那家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她自然很感激您,实心实意地对您好呀。”外婆点点头,笑眯眯地说:“我们是亲密的一家人了,她比我自己的孙女还贴心。”张兰心撅起嘴,撒娇道:“外婆,您这样说,我会吃醋的哟。”外婆用指头点一下她的额头:“就让你吃醋!” 张兰心想了想,终于轻声地问出了那个久已存在的疑问:“外婆,你给我的玉镯对我们来说有没有特殊的意义?为什么是在我去龙门镇之前才交给我?” 外婆微笑着看她一眼,说:“你为什么这么问呢?你怎么知道这个玉镯有它特殊的意义?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张兰心摇晃着外婆的手:“哈,我知道了,你早就料到会发生什么事,对吧?就我蒙在鼓里。我不依,你要给我说说,你和外公的故事。” 外婆拍拍她的手,说:“你妈妈我就还没对她说呢,你想我告诉你什么?你外公好吗?他对你说了什么?”张兰心说:“他不是很好,一个人住在乡下,挺孤单的。他有一个儿子,却不是好人……”对外婆述说了外公的情况。 外婆看着窗外远远的景物,沉默了好久,然后轻叹了一声,说:“当年兵荒马乱的,人的命运常常由不得自己做主。好在我后来终于离开了那个地方,才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不然,到现在,我只是一个平庸的农妇,一事无成,更不会桃李满天下了。”张兰心问:“当年是什么让你下了那么大的决心离开外公?你带着妈妈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外公他们到处找你也找不见?你和妈妈是怎么活下来的?” 外婆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你想听当年发生的事,我也不妨对你说说了。” “那时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读了书又怎么样呢,照样得屈从封建礼教的摆布,接受强加的婚姻。还好,你外公为人很好,对我也好,我也就安安心心做他的太太。可是这样的日子也过不长。共产党打来了,我们只有回到你外公的老家,我才知道他已经有了太太,并且是一个非常凶狠的女人。她不让你外公到我屋里来,还要我洗全家人的衣服。那时家里有下人的,可她偏要我洗。我只能忍气吞声,为的是让你外公少受那个女人的责骂。虽然我受多大的委屈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是如果有人要伤害你的妈妈,我就忍无可忍了。” “有人伤害妈妈?” “是啊。那时你妈妈才一岁多,还不大会走路。有一天,你外公有事出去了,不在家。我到河里去洗衣服,想起忘下了一件要洗的衣服,就回家去拿,走到院外,正看见那个女人向你妈妈的嘴里塞了什么东西,然后一把将她推在地上,走进屋去了。你妈妈的头磕在石阶上,张着嘴想哭,只是嘴里塞有东西,哑哑地哭不出来。我赶紧跑过去看你妈妈,只见她头上起了一个大血包,我好心疼啊。再掏出她嘴里的东西,原来是一团草叶。我认得那种草,名字叫‘断肠草’,田野里到处都有,都说有毒,吃了肚子疼。我这才知道,你妈妈一直拉肚子,总拉些黄黄绿绿的东西,面黄肌瘦,总不见好,我一直不知道原因,却原来是这个妇人害的。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们娘儿俩都会死在她的手上。我们必须离开那个地方。 “我打定了主意,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收拾了几件衣物,拿了些值钱的东西,还有那个玉镯,包好了放在洗衣服的背筐底下,上面放了几件衣物作掩饰,那时候兵荒马乱的,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然后我把你妈妈放在背筐里,她已经睡熟了。外面的月亮很大,我还准备了火把,到厨房还拿了一把剔骨尖刀防身,又用柴灰抹脏了脸,背上背筐悄无声息地出门了。 “幸好那段时间做了不少体力活,走在山路上还不是很吃力。山上不时有野兽的吼叫,我那时也很害怕呀,不过我对自己说:反正大不了一死,只要咬牙走出这个地方,我们就有活路了。汗水湿透了我的衣服,我还从来没有流过那么多的汗水呢。 “后来我还是遇到了狼。我打着火把正走着,突然两双绿莹莹的眼睛出现在前面。我停住脚,不敢向前走,见旁边有一个岔道就拐了进去,那两只狼就跟了上来。我只有拼命跑,可是不一会,我就跑不动了,你妈妈醒也没醒呢。正在绝望之时,左边山上出现了几支火把,我大声呼救,你妈妈也惊醒了,大声地哭。那几支火把很快就赶来了。那两只狼见有人来了,便跑开了。 “为首的那个人额上裹了一道伤,问我为什么一个女人家晚上赶路,我谎称孩子生病了,要到山外的一个有名的大夫家去。你妈妈那时正哭得声嘶力竭,那些人也就相信了。为首的那个人见我累得快倒下了,说怕再遇到豺狼虎豹,便吩咐随行的两个人把我们母女护送到山外去,然后自己带人匆匆忙忙地走了。 “那两个人轮流背着你妈妈,把我们送到山外的大夫所在的村子外,那时天也放亮了。他们把你妈妈交给我,叫我自己去叫大夫的门,然后也匆匆离开了。 “我当然没真去叫大夫的门。我在山外雇了一辆骡车,一路赶到了山城,回到了我的娘家。那时候山城已经解放了,正值用人之时。我爹,也就是你太祖爷爷,他是开明绅士,我也念了洋学堂的,政府就安排我教书了。这一教就教了几十年哪。”外婆感叹道:“要不是在山中遇上那几个人,我和你妈妈早就没命了。可是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在黑夜里连他们长什么样我也没看清。我只有常常感念于心,祝愿上天保佑他们幸福平安,福寿绵长。” 秀秀在旁也听得呆了,不禁插嘴道:“外婆,你大难不死,所以才有这么多的后福呀。”外婆笑道:“这些福都是新社会给我的。是这个新社会让我们女人有了体现自己价值的机会。” 张兰心不禁问:“外婆,你爱外公吗?”外婆笑一笑,有些沉默,然后缓缓地说:“你外公在那个年代是个好男人,威武英俊,又正直侠义,是当时很多少女心目中理想的丈夫。其实在他救了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上了他。后来他来下聘礼,虽然父母是不得已而为之,答应了这门亲事,但我自己心里其实挺乐意的,只是没想到他在老家有太太罢了。”张兰心又问:“那你不怨恨外公吗?”“不恨他。我理解他。在那个年代,他的行为很正常。如果不是那个女人的逼迫,我想我是不会带着你妈妈离开的。” 张兰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眼看见秀秀也在发呆,便笑道:“喂,你的水煮鱼片呢?”秀秀“啊”一声跳起来,跑进厨房。张兰心和外婆都笑起来。两人也赶进厨房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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