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红玉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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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小夜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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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几天,张兰心发觉办公室的老师们有点奇奇怪怪地,不知他们背着她说什么,一见了她就住口不说了。张兰心不禁有些疑虑。 这天李丽把张兰心拉到办公室外,悄悄问:“听说你和龙渊在谈恋爱,是不是真的呀?”张兰心恍然大悟:“哦,你们谈论的就是这个呀。”“是呀。你知道不知道,听龙飞说,龙渊以前坐过牢。这样的人你也和他交往呀,还是小心一点好。”“是吗?”张兰心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张兰心一如既往地到龙渊书店里去看书、借书。这天,远远地,她看到书店里出来几个穿工商管理制服的人。 走进书店,张兰心问龙渊是怎么回事。龙渊苦笑地说:“这些是来查我营业执照是否齐全,还好没什么问题。可是昨天文化管理部门的人来查有无违禁书籍,查得很仔细,见几本书里有情爱的描写,说是黄色刊物,没收了,还处以高额罚款。说不定……明天就有税务方面的人来查税了。”张兰心有几分明白,愤然道:“都是我连累了你。这些人真可恶。有什么手段冲我来好了,为什么和你过不去。”龙渊宽慰道:“只要我以后小心,没有把柄给他们抓,也就没人能奈我何。但你自己可也要小心了。” 还好,此后没见再起风波。 天气渐热。张兰心下午放了学就回到寝室,李丽跟了进来,递给她一张大红喜帖。张兰心顺手放在了桌上,没说话。李丽站着没动,问:“你会去吗?”张兰心无可无不可地:“说不定。”李丽有些幽怨地看着她,说:“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是不是恨我抢了龙飞?”张兰心甚觉好笑,却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李丽又道:“好歹我们共处一室过,你如果不参加我的婚礼,别人会怎么说?”张兰心一想也对,李丽和龙飞都没什么不好,只是他们的人生观和自己不同而已。李丽是自己的同事,她的婚礼是应该要去的。龙飞只不过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犯不着和他计较。 李丽的婚礼定在星期六,在“神龙居”里宴请宾客。下午不上课,正好全校的老师都可以去玩个尽兴。 张兰心第一次穿上那次和龙渊一起去买的旗袍。她特意把盘在头顶的长发放下来,梳了一条大辫子。她全身上下看了看,想了想,拖出床下的行李箱,拿出一只古色古香的小檀木盒子,放在床上打开,拿出了一只红色的玉镯。 这只玉镯很特别,远看通体红透,近前仔细一看,才知其中玄机。玉镯外体晶莹剔透,中有一飞龙状红晕,龙形逼真,色彩鲜艳。转动手镯,里面的龙形似乎活动起来,使得注视着它的人也大有升腾之感。 张兰心把玉镯戴在手腕上,端详了一下,心中颇为满意。 一对新人在“神龙居”前迎接宾客。张兰心送上礼物和礼金,真诚地祝福了他们,便走进熙熙攘攘的大厅。 大厅里摆了数十张大餐桌,张兰心站在门口环视一周,想找一个空位坐下。这时一个老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个老人见了她之后,陡地站了起来,张着嘴,显见得极度惊异和激动。张兰心看了看他,并不认识,转眼却见龙渊在一张餐桌后向她招手,他身边有几个空位,便走过去。 龙渊见她风姿卓绝地走来,宛若出水芙蓉,超然出众,清丽之极,娴雅之极,腕上的红玉镯更是平添了几许妩媚,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张兰心在他身边空位坐下,低声说:“你怎么来了?他们那样害你,我以为你不会来呢。我本不想来的,只怕李丽多心,只好来了。”龙渊也压低声音说:“我们是同宗本家,怎会不来?再说又没证据证明是他们和我过不去。” 张兰心又道:“你看,那边有个老头一直在看我,你认识不?”龙渊一看:“哦,是龙七爷,我们晚辈都叫他七爷爷。最喜欢喝酒,平常都串东家走西家,喝了酒就喜欢胡吹,老说他年轻当兵时候的故事。不过,我们小时候都爱听。” 那龙七爷见张兰心和龙渊注意到他,便点头含笑,随即起身过来,坐在龙渊的另一边,看着张兰心对龙渊道:“她是哪来的女娃儿?”龙渊给他作了介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兰心赞叹道:“难怪,难怪,都是有学问的人,太像了!还有这只玉藤子(注:本地土语对手镯的称呼),全身装束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同一个人哪。”张兰心和龙渊都莫名其妙,也都很好奇,齐声说:“和谁一模一样?” 龙七爷抹了一把脸,努力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是很久以前的人了。想不到这么多年后还能见着这只玉藤子,还能见着这么相似的一个人。”他端详着张兰心手腕上的玉镯,神思有些恍惚,混浊的眼神更加迷离。 张兰心心里忽地一动,想到了很多事情,心跳不禁加快了。 龙七爷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女娃儿,这只玉藤子是谁给你的?” 张兰心心内有些慌乱,有种东西让她既期待,又害怕,听得这样问,愣了片刻,答道:“是我哥哥在一个古玩店里买的。”龙七爷略微有点失望,但仍有一丝疑惑:“不过你实在太像那个人了,我还以为你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张兰心勉强笑笑:“天下相像的人实在太多。也许……我和她真的有缘吧,上天让我长得像她,又得到了她的东西。不过,我们也很有缘啊,你认识她,认识这件东西,又看到了我。上天的安排真的……很玄妙,你说是不是?” 酒菜上来了,张兰心有些食不知味。龙七爷紧盯着张兰心腕上的玉镯,眼光很复杂,有些许欢喜,有些许忧伤,还有些许失落…… 龙渊把这些情形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忽地,他得了一个主意,放下筷子,对龙七爷和张兰心说;“这样,我有一个主意。七爷爷,这里太吵,我请你到我家去喝酒,也好听你说说这个玉藤子的事,你说好不好?”张兰心感激地看向他。龙七爷心潮起伏,也极想找人倾述一番,有两个人来听他细说,何乐而不为? 三人起身离去,和正要前来敬酒的龙氏父子和李丽擦身而过。一对新人和龙镇长都甚为诧异,张兰心和龙渊都赶紧说了抱歉的话,龙七爷最后丢下一句:“我们去办点正事,先走一步了,晚上我再来喝酒闹洞房。” 龙渊在路上买了一瓶好酒,又买了一些卤菜,又从一个饭店叫了几个热菜端来。龙七爷一见,喜不自胜。 龙渊亲手给龙七爷斟上酒。龙七爷啜了一口,咂咂嘴:“好酒,你娃儿懂事。”见两人都热切地望着他,不禁笑了:“咳,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只是龙头大哥身边的一个小卫兵。初次见那人,她就像女娃儿你今天这样,梳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衣裳也差不多,颜色一样,真是说不出的好看……”张兰心插嘴问道:“她手上也有这镯子,对吗?”龙七爷摇摇头:“玉藤子是后来龙头大哥送给她的。”张兰心和龙渊对视一眼,更加惊异。 龙七爷慢慢喝着酒,眼睛望着一个虚无的地方,像是望向遥远的过去:“那时虽然我年纪不大,可也开始对女人感兴趣了。第一眼见了她,我就觉得她就像画上的仙女一样,说不出的好看,后来做梦也老梦见她。可是,她后来嫁了龙头大哥,成了我嫂子,我心里想什么永远也没法说出来了……”龙七爷的眼神变得失落和伤感。张兰心有些惴惴地问:“龙头大哥是谁?她为什么嫁给他了?”龙七爷还没应声,龙渊在旁答道:“就是龙飞的爷爷呀,这些事我们在小时听七爷爷说得惯熟了。”张兰心听了,心下更是惶然。 龙七爷一提起龙头大哥,顿时来了精神:“龙头大哥大名叫龙孝云。在我们家族最有出息,只有他做到了团长,是龙家的头,所以大家都叫他‘龙头’。龙头大哥是条好汉子,有胆识,嫉恶如仇,跟着他做事特别痛快。我们第一次见她,就是因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她……” 当时龙七和龙头大哥领着一队人马从市警察局押回一男一女两个重要犯人,(说到这里,龙渊问:“你说龙头大哥是团长啊,怎么做押犯人的差事呀?”龙七爷叹道:“正是因为龙头大哥脾气耿直,不小心一句话得罪了上司。当时局势复杂,犯人太多,就让他到山上带兵建牢房,然后就地管理犯人了。不过,还顶着团长的空头衔。”)走在半道上,忽听得前面松林里有女子呼救的声音。他们快步赶上去一看,却原来是几个从前线退回的残兵,有的身上还挂着彩,正堵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调戏。偶有过往行人,却是惟恐避之不及,都知道当兵的不能惹,从前线回来的伤兵更不能惹,弄不好惹火上身挨顿狠揍不说,说不定还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这些兵见了太多的血腥,心智已是大失常态了。 后来的事自然顺理成章,他们把女子救了下来。他们这边人多势众,加上龙头大哥威武雄壮,威风凛凛,那几个兵痞见之心虚,虚张声势一阵,悻悻离去。被救的女子惊魂甫定,略整衣衫,过来道谢。那风姿,那容貌,把一队人等全看得呆了。就是那一刻,龙七的心里第一次印上了一个女人的形象。直到女子开口道谢,莺声燕语把所有人惊醒过来。龙头大哥温言抚慰一番,便派龙七带着几个士兵护送女子回家,临走又低低地嘱咐了龙七几句话。龙七领命而去。 龙七回来后复命,原来那女子是当地一个书香世家的女儿,姓殷,在师范学校读书,这次就是从学校回家,才差点遭遇不测。 龙头大哥便派龙七带上聘礼,带一队人马,到殷家下聘,其中就有这只玉镯。殷家虽然不屑与行伍之人结亲,但碍于恩人的面子,也慑于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阵势,不得已答应了。 龙头大哥成亲的那天,热闹阵势是不用说了。当地风俗要闹洞房,一帮弟兄都去凑热闹,龙七却喝醉了,没去。第二天,他见了新嫂子,看见她手腕上就戴上了这只玉镯,更显得美人如玉,娇羞可人。 新嫂子是进过大学堂的人,有学问,从此龙七见龙头大哥也时常拿着书本用功,说话有时也会咬文嚼字了。过得一年,龙头大哥添了一个千金,由于时局不稳,没有大肆铺张,但也热闹了几天,牢里的犯人也跟着沾了光,见了荤腥。 小女孩儿长得粉妆玉琢,珠圆玉润,很是可爱,给死气沉沉的看管生活平添几许生气和笑声,日子过也还平静。但是,平静的生活在某一天给打破了。 后来局势吃紧,到处听到不好的消息,国民军节节败退,山城风雨飘摇,指日可破。山上也人心惶惶。龙头大哥脸色日益凝重。一日下午,龙头大哥对龙七说:“我接到了上峰的指令,要在今晚对犯人进行大屠杀,明日一早有飞机带我们到台湾。我和你嫂子商量好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们不能做,家里还有老母,也不能丢下不管,所以决定马上动身,今晚连夜回老家,你嫂子正在收拾东西。你也收拾一下。你悄悄通知一下其余相熟的兄弟,去留由他们自便。”那些兵士早就人心不定,这一消息传出,都急急收拾了,相继溜了一大半。 在临走前匆忙之中,龙头大哥去见了一个犯人。这个犯人就是那次半道上救人时押回来的,是个共产党,也是个很硬气的小伙子,更是一个有学问的人。龙头大哥最佩服有学问的人,所以对他额外多了一些尊重,也允许他看看报,写写字,偶尔也有交谈。龙七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只见龙头大哥很快就出来了。 一路上急急忙忙,仓仓惶惶,龙头大哥忧心如焚,寝食不安。但龙七却不然,因为就此可以得近芳泽,所以即使是鞍前马后,旅途劳顿,仍有些乐不可支,如饮醇醪。 说到此处,龙七爷脸上也有一些醺醺然的意味,住了下来。张兰心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她们怎么样了呢?”龙七爷长叹一声,现出怅然神色:“红颜薄命,说得真是不错啊。”龙渊和张兰心深感意外。张兰心瞪大眼睛:“她死了?”这个“她”自然指的是小女孩儿的妈妈。 龙七爷摇摇头:“不知道啊。这是当年的一个谜,谁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在她身上发生了些什么事。”“为什么呢?出了什么事?” 龙七爷饮一口酒,慢慢道:“其实,龙头大哥在家已经娶了亲的,在路上我和大哥就知道回家定会有风波。大嫂是当地一个富豪之女,骄横得很。龙头大哥在外威风八面,在家却是‘粑耳朵’。(注:当地方言,怕老婆的意思。)按过去的规矩,先进门的为大,后进门的为小,加上有老娘撑腰,那个大嫂对新嫂子百般刁难,把她当下人使唤。人家一个娇滴滴,文文弱弱的小姐怎么禁得住这种糟蹋哟。我那时回了自己的家,家里忙着给我娶亲,忙得很,不是经常和他们见面的,只听说过这些事,没亲眼见着。后来,有天龙头大哥出门办事去了,几天后回来才发现她和小女孩儿都不见了。大哥找了好多天,附近村镇都找遍了,河沟池塘也都捞遍了,始终没找着人。谁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大家都猜想,这么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子,又带着一个孩子,不会走得太远,那时山上都是深山老林的,有很多豺狼虎豹,也许是被那些东西害了吧。不过,现在这只玉藤子在你手上,她们应该没事吧。真是天可怜见!” 张兰心听得心潮起伏,默然片刻问道:“那你知道她们叫什么名字呢?”龙七爷放下酒杯想了想,说:“只知道她姓殷。那时候规矩大,女人的名字只有亲近的人知道,我听大哥叫过一次,好像是叫的‘菊儿’,那个小女孩儿呢,只记得小名叫‘玉儿’,大名我可记不住了。几十年前的事,我记得的不多了。” 张兰心看着龙渊给龙七爷倒上酒,又看着龙七爷喝了一口酒,问道:“你大哥是龙飞的爷爷,怎么今天没看见他来参加婚礼?”龙七爷叹道:“大哥老了老了,脾气反而更古怪了,儿子做了官,他非但不高兴,还专拆儿子的台。你看世上有没这样当爹的呀。又怪儿子把孙子也惯得不像样子,不愿见他们,就一个人住在乡下。孙子结婚他当然要来,看了一下孙子媳妇,我和他到了饭店后,他说人太多,嘈杂,又说这些人是冲儿子官衔来的,指不定背地里好多人在骂呢,说吃不下这饭,就自己回家去了。你进来时他才刚离开呢。”张兰心有些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遗憾,也有点失落。 龙七爷临走,一边打着酒嗝,一边摇头感叹:“想不到今天能见着故物,还能说说年轻时的事情,痛快痛快……”大笑着出门而去。 张兰心回转身坐在原位上,眼神定定地,不知想着什么。龙渊也不去打扰她,自行收拾了碗筷,然后坐在张兰心对面。张兰心有些惊觉,见龙渊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便笑了一笑,说:“有关这个镯子的事,我以后再告诉你,因为我也不能确定。”龙渊不禁问道:“不能确定什么?”张兰心迟疑了一下,说:“你知道吗,这个镯子不是我哥哥给我的,是……外婆给我的,而且……我外婆姓殷,我妈妈叫龙灵玉。”龙渊张口结舌:“啊,真的吗?那……”张兰心接着说:“我要回家问问外婆,要外婆亲口证实了,才能确定。在此之前,我不想弄得满城风雨。况且,那样的舅舅,我还不想认呢。” 龙渊叹道:“起初我还以为七爷爷和这镯子有什么关系呢,想不到一路听下来事情是这样的。”张兰心也笑一笑道:“起初我也这样以为呢。不过这会心里反而平静了许多,一切等见了外婆才知道。反正也等不了多久了,快放暑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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