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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探小说
第四部分


  第二天早晨,——那是8月25日,他们都深信动手的时刻到来了。先是通过电传,1小时后又通过广播传来的消息,在早晨出版的各家报纸上以醒目的大标题刊出,使他们感到有希望迅速地、一劳永逸地采取行动了。交钱的条件公布了!
  那封致弗蕾斯卡的信的全文只有曼松通过绝密密码通话得知。这么做是为了防止人潮涌到维克来,避免报界、电视台和一群好奇者挤满这座小城,影响警察的工作。此外,人们还想防止公开的批评、牢骚和对绑架的商业性评论袭来。
  曼松译出密码,然后大声朗读信的内容。
  “致德·弗雷斯卡先生。——您一定已经明白我们不是在开玩笑了。您必须准确无误地照我们的指示办,一个细节都不能错,不要让刑事警察插手。如果在我们住处附近发现一个可疑的人,您的女儿便必死无疑。您把1000万法郎以中等的和大的票面值放入一个密封防水的盛器中,这个盛器外面要涂有荧光涂料,要能在水面漂浮。盛器于8月23日中午12点在北纬58度26分西经3度32分处从直升飞机上投下。直升飞机飞到特索后,稍稍再偏西一点,然后向南飞,便能到达投放地点。那是一个小湖,装钱的盛器就投放在湖中央。完事后直升飞机必须立即撤回。我们将于任意选定的时间前去取钱,清点,然后通过无线电通讯告诉你们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移交罗莲·德·弗雷斯卡。8月23日早晨8点,你们可于海频率1650千周处收听我们的联络讯号。假如警察对我们的直升飞机发动进攻,他们将是自寻灭亡。我们把罗莲·德·弗雷斯卡关在一个房间里,必要时可以无线电遥控引爆。如果我们取钱后被阻止飞回、挨射击或者被迫降,那我们将遥控炸死罗莲。德·弗雷斯卡。要是您不遵守时间,那么每延长一天赎金额增加100万法郎。请注意任何消灭我们的尝试都将导致您的女儿的死亡。”
  “匹埃尔,您听见没有?这帮家伙可真能吹。”麦克波逊说。
  “同罗莲的对话由我来进行。”匹埃尔说,“免得他们以假充真。我知道一些细节,没人骗得了我。”
  “这封信是在吓唬人。”麦克波逊轻声说。
  “为什么?我们明天就能同他们通过无线电对话。那时候就会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撒谎。”
  “我是说,距离10或20英里以外,那些炸药、无线电引爆就不起作用了。特别是,如果他们打算贴着地面逃走的话。”麦克波逊答道。
  “您有把握吗?如果没有,您打电话问一下伦敦,整个爆炸实验室都听从您的吩咐。好吧,现在我们需要专用地图。”
  他们驶往派出所,研究了专用地图,计算了距离和位置。从伦敦和爱丁堡都有电话打来;外交部、丹尼斯男爵、国家安全机构和北方部队指挥部纷纷要求告知情况、线索、命令。动向和行动方式。曼松要求派一支直升飞机中队到维克来;把最强的两辆无线电测向车派到凯斯尼斯去,一辆安放在特索东边的141高地上,一辆调往贝因莫,海拔290米。从这两个点出发,南部的任何电台都逃不掉。
  陆军士兵在派出所里安装了另一条电话线。楼前停着一辆活动电讯车,带有可自动伸出的天线。
  曼松命令第二天无线电通讯绝对禁止,只有紧急呼救信号可以发出。他还对一切私人飞机实行禁飞,只允许班机出入维克的近空控制区,当然班机也必须在准时准点的情况下才可飞行。
  麦克波逊同伦敦的爆破专家通了电话,他的估计得到了证实,遥控引爆的距离是有限的,在这种情况下尤其如此,因为在直升飞机上不易准确控制频率。
  匹埃尔守着另一架电话机,为迎接德·弗雷斯卡通知将送来的1000万法郎进入英国领空领土办各种必要的手续。维克多·凯泽克的名字已经通知了他们,他将携带一个黄色塑料箱在维克降落。专机此时已经过爱丁堡,正在接近莫雷·弗斯。
  爱丁堡的广播频率上仍在每隔一小时正点播放对山笛·麦克寇文的呼吁,直到曼松通知他们停止播出为止,事实已经证明这个呼吁是不起任何作用的。曼松为麦克波逊难过,麦克波逊希望他的案子出现戏剧性转折的梦幻落空了。曼松担心他的同伴已追错了线索,因为匹埃尔那套两个姑娘落在同一伙人手里的推论是不现实的。
  他们驱车前往停放两辆无线电测向车的处所,检查了那里的准备情况,并告诫那些工作人员,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之前不要接通电源。无线电通讯台同样一切就绪。结束了检查工作后,曼松和麦克波逊回到辛克莱饭店。那里人群的拥挤喧闹使他们吃了一惊。一大批记者、摄影师和好奇者充斥旅馆,好不热闹!曼松和麦克波逊在台阶上折转了回来,重返派出所:曼松在那里继续发布指示,从维克开往海姆斯代尔和从那里经过凯斯尼斯开回的每一趟列车上都要有警察;在附近地区的公路上设立检查点站;在离交接地区更近处由军队布置一条警戒线,制止任何人进入禁区,并仔细检查所有从那些有问题的地区走出来的人。
  各家晚报大谈特谈对犯罪集团的决战时刻。不知是谁多事,报上甚至谈到了交接钱的位置,曼松只能指望没人想起去那里朝圣的念头,至少在军队布置好以前不要发生这种事。一家报纸甚至登出了一张匆匆画成的那个交接区的草图。
  所有报纸又在围绕着罗莲案叫嚷了。几份左翼的报纸说这是对老百姓交的税钱的惊人浪费,说警察面对几个疯子竟然毫无办法。此外,他们继续引申道,引起这种行动的是资本主义。报界的保守派们则指出这起劫人案激怒了两个友好的民族,有影响两国友好关系的危险,他们认为对此负有责任的是极左分子和他们的地下组织,指责这些人一门心思地播种对现存制度的破坏因素和不信任因素。保守报纸引以证明事情是极左分子引起的依据是:有几个共产党国家(未具体点名)宣称将为那些绑架罪犯提供避难权。
  曼松和麦克波逊不去管各种各样的报纸评论,也不理那些对警察的攻击;他们哪有闲心啊!天色黄昏时,曼松、麦克波逊和匹埃尔走入了吉尼乔饭店,打听布吕克尔的下落。登记处的人告诉他们:布吕克尔走了。
  “走了?上哪儿去了?”曼松感到不安。
  “他没说,先生。”
  “带着全部行李吗?”麦克波逊问。
  “那位年轻的先生只有一个旅行背包和一架照相机。”
  “他没有留下什么话吗?什么都没有?”
  “没有、先生。”
  “他会不会是坐火车走的?”
  “不是,先生。我看见他拦了一辆小汽车。”
  “开往哪个方向?”
  “车子拐进了通往比尔布斯特的那条街。”
  “那是什么时候?”
  “大约3小时前,先生。”
  曼松离开了登记处,另外两个跟着他。
  “这就是说,他可能去特索了……要不就是威斯特代尔……”曼松停住了话头,“那张画着简图的该死的报纸是什么时候出的?”
  “中午。”麦克波逊回答,“我知道您的想法。他在警戒线布置好以前往禁区去了。”
  “会出事的。”曼松说,“我们又不能使用报话器通知,也许麦克寇文的人会听收到报话内容,从而得知他们周围有些什么动静。要是等我们译成密码再发,那家伙早就无影无踪了。”
  “可能他们已经通过那些愚蠢的报纸和广播知道周围的情况了。”麦克波逊瓮声瓮气地说,“我想,曼松,我们也许暂时得分手了。”
  “您认为有必要吗?”
  “这是我的案子……我是说,他在一定程度上属于我的管辖范围。”麦克波逊说。
  “您打算怎么办?”
  “我开车到威斯特代尔去。在那里我想必能找到他的踪迹。我不能看着他陷入不幸,或者陷入沼泽之中。”
  “您就用通讯部队的越野车吧:我去打招呼。您有红外线望远镜吗?武器呢?您要不要一支带望远瞄准镜的卡宾枪?”
  “我不是野地神枪手,曼松,我最好什么都不带。”
  “别忘了您扮演的角色,麦克波逊。人道主义啦。这些东西您喜闻乐见。可是谁知道您一旦碰到那帮家伙,他们会怎么接待您?”
  “好吧好吧。您给我弄一套猎手装备吧!”麦克波逊无可奈何地说,“我到旅馆里去拿点东西。”
  一刻钟后,麦克波逊驾着一辆全轮驱动的越野车开出了维克,在外腾拐上一条次要路,这条路是经过米布斯特通往威斯特代尔的。他通过两个公路检查点,在米布斯特碰到了指挥这一地区警戒线的指挥部。在这儿他得知前哨岗在何处,让人们带他前去。他询问一个可能朝南走的背着背包的人,但没有得到答复,没有人看到过一个步行者。麦克波逊不得不折回到威斯特代尔去,在指挥部的一个帐篷里过夜。天一亮,他开着越野车向南去,一直开到沼泽地那开不动的地方为止。
  麦克波逊折回时,曼松和匹埃尔正在维克机场迎接一个手提黄色塑料箱的白发老人。这是凯泽克先生。他固执地要在警察护送下离开机场,怎么劝也不行。直到曼松叫了四个警察来护送,凯泽克才随他们离开办公楼前往派出所。那口箱子存放在采取了特殊安全措施的保险室内。匹埃尔充分发挥口才,好不容易才说服了恨不得睡在保险室内过夜的凯泽克,把他送入了旅馆。

  布吕克尔匆匆忙忙收拾他的旅行背包时,刚过正午。他付了房钱和早餐钱便离开了旅馆。他的照相机具袋里放着一张从中午出版的报上弄下来的简图,还张一张凯斯尼斯县简单的地图,这是他从旅行社弄来的。
  布吕克尔并不喜欢拦车旅行,但是恐怕没有比这种方式更方便,能在更快的时间内离开维克的了。他幸运地拦住了从旅馆门前开过的第一辆汽车。无巧不成书,开车的正好要去特索,那地方远远超出了布吕克尔的目的地,只是方向并不完全一致。布吕克尔作了自我介绍,说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开车的见他是外国人,就热心地拐了一段弯路,把他带到米普斯特,离威斯特代尔只有几公里。
  威斯特代尔靠着特索河,褐色的河水发源于若干小湖泊,其中有一个就是即将投放法郎巨款的地方。
  报上的简围过于原始,与地图对不上号。从这张图上根本无法分辨:这八个小湖中究竟哪一个才是绑架者们指定的。布吕克尔决定先溯流而上,走到河流分盆的地方,一条路通向西南再折西而去,一条路伸往东南。他很快就走到了这个地方。这回轮到他作出抉择了,是向右溯小河而上呢,还是往左溯溪水而去呢?从地图上看,溪流靠近895号公路,布吕克尔便决定向右拐,涉入更加荒野的地区。他遇到了一条小径,看上去不常有人走,但使步行轻松得多。在无路的荒野中跋涉自然比这艰难,在那里,布吕克尔经常踏入泥窝,水漫及踝部,潮湿的土地微微下陷。他有时不得不绕过小水塘,避开(木岂)木丛。而在小径上,他走得快多了,他一直沿着它走下去,尽管小路的方向跟他所认定的方向有时不太一致。有一次,小径到了铁路边,在土坝旁蜿蜒了一小段,又离开了那里,再次伸入荒芜的地区,从一个山丘的半腰穿过。
  山丘上的土地略干燥一些,再说黄昏已栅栅来临,布吕克尔便决定在这里宿营。他打开一个只能容一人的小野营帐篷,铺平睡袋,先把宿地安顿好。然后用压缩低聚乙醛煮了汤和茶,切下几片面包,就着香肠和奶酪,吃得倒也津津有味。这时,天空出现了一些星星。西方那些山丘如同剪影一般绵亘在一片苍白的暮色中。
  他穿上一件毛衣,套上雨衣,坐在帐篷前的沼泽草墩上,孤零零地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中等待着夜幕拉拢,这对于他来说,可算是不寻常的经历。泥潭、稍高一些的野草地、晃动的沼泽土地,一切都是陌生的,那随着天色的黑暗越来越响的荒野的声音也同样如此。沼泽中的水在咕咕地叫,气泡炸裂时发出轻轻的、音乐般的脆声。还有野兽发出的声音,但布吕克尔不知道那是些什么野兽,在什么地方,不时有些唧唧叫着的小鸟振翅飞过他的头顶,追逐着天边残存的微弱的霞光,它们消逝后,沼泽的气氛便显得更加阴森可怖了。
  他突然觉察到自己这次贸然行动近于荒谬。他坐在这里,两手抱膝,脖颈里感到了夜的湿冷,犹豫着是否该钻进帐篷去,可是他又舍不得离开这情调异常的寂静;尽管他乏得很,理智在提醒他去睡觉,为第二天积蓄力量,准备在岸边观察湖中发生的事情。但他始终闭不上眼睛。他的思路已提前进入了第二天;他似乎看到了把钱送来的场面。正义在他们这边,另一边是罪犯们……可是区别正义和非正义,难道就这么容易吗?弗雷斯卡发家致富靠的是什么手段?他想起了绑架者信中关于分配财富的要求,联想到;就在他坐在这里的同时,成千上万的人正在炎热的沙土旋风中气力耗尽、口干舌燥,接踵死去;在其他地方,无数人正在洪水中挣扎,然后纷纷被卷入漩涡,沉入水底;还有人死于疾病和饥饿,有的在牢狱中受难,有的在体育场上受刑,有的在医院中沦为精神分裂患者。他忽然觉得对那些声称与非正义和剥削作斗争的人很难恨得起来。可是。记忆中同时浮现出那间蓝、白二色的房间,那柔软飘动的窗帘。现在它空着。只有楼下还蹲着可怜的、绝望的父母——还有姑娘的目光,白镜框中那天真无邪的目光。她,蕾娜特,同剥削又有什么关系呢?对她的绑架无疑是非正义的。她现在在哪里?这位动人的姑娘,现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命运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彻底的改变?
  布吕克尔伸开腿,碰翻了小炉子。叮叮当当一片声音打扰了寂静的夜,他醒来了。他感到谅讶,打着哈欠,钻进了帐篷……

  山笛再也不刮胡子了。他的心一分钟也静不了,像是生活在一种神经质的紧张气氛中,弄得其他人都神经紧张了。他把热茶一饮而尽,三明治往嘴里一塞,再拿两块塞进飞行服口袋,然后打开门。倾听外面的动静,发现一切太平,这才向棚子奔去,隐蔽起来。
  他爱他的直升飞机。这架飞机不是他一个人的。为了把它弄到手,贝特西付出得更多,约翰也付出了一些,这一切都来自一个偶然事件:那是在关于马可和社会学问题的那场大辩论之后,旋风从学院里刮起,一直刮到公园里。克里斯朵夫,这个长着马脸的年轻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朗读布莱希特的诗句,称威尔逊为社会资本家,呼吁给更多的印度人、黑人和阿拉伯人在这里学习的机会。他公布了一批名单,列举了一些学生的家庭收入情况,这些人要求获得助学金,却在校门口停着娄弗牌汽车。——他是鲫鱼池中的梭子鱼。当讲座上讲到英国英雄的、光荣的历史时,他便打断教授的话,大谈帝国主义和18世纪的奴隶以及20世纪的新型奴隶。于是他遭到辱骂,被赶出教室。但他总有办法重新混进去。有一天他犯了个无可挽回的错误。他攻击同年级的同学,把他们用于饮酒、贿赂和打赌的钱数张贴在黑板上。于是被他们拽了出去,扔到了河里。克里斯朵夫落得很不巧,脚挂在一丛柳枝上。要不是山笛和马科斯把他从水里捞上来,他一定会淹死。山笛他们把他放在斜坡上,把他肚子里的水挤出来。这时又来了一个人。他便是约翰。
  克里斯朵夫眼睛刚睁开,就破口大骂大学、牛津、英国和资本家肥猪们。咬牙切齿地发誓要报仇,然后呕吐起来。他们领他进了一家小酒馆,用热朗姆酒灌满了他的肚子,倾听他宣讲。他谴责基督教社会的丑恶。指责这种社会否认其他肤色兄弟的存在权,剥削他们、欺骗他们、强奸他们、杀害他们。他的话使他们信服,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如此。
  约翰让他别动,叫大家等他一会儿。他消失了一个小时之后,带着一个姑娘回来了。这姑娘自我介绍说她叫贝特西,克里斯朵夫从未在哪个姑娘头上见过那么短的头发。
  他们的共同行动从此起步。他们中是谁第一个提出敲诈百万富翁的主意的,已经记不清了。但把德·弗雷斯卡定为第一个目标,则是约翰提出的。
  ……
  这是他们合作的开端。结局将会如何呢?山笛把黄麻门帘掀起一角,只见天空万里无云,的确是理想的飞行天气。山笛紧握双拳,绕着斯高特转圈,心中寓着一团火。
  房子里开始施行第一批节约措施。灯减少了,光减弱了,用于煮饭和取暖的煤气也得压缩使用。百页富日日夜夜关着,必须保持这是座被遗弃的房子的外观。马科斯、克里斯朵夫和贝特西轮流观察瞭望孔、轮流煮饭和监护俘虏。约翰一如既往守着收音机,不时放一段音乐,让上面的人不致于情绪太低落;或者收集全世界的新闻内容转告他们,让他们高兴高兴。
  现在是克里斯朵夫蹲在瞭望孔旁。贝特西在收拾餐具。约翰则在播放一段西班牙吉他曲,那出色的演奏者是纳奇索·伊普斯。马科斯坐在蕾娜特的门槛士。门敞开着。他们没给他们的囚徒点灯,也没有烧暖气。
  蕾娜特裹着衣服躺在简易床上;由于凝视黑暗和注目门槛上那个模糊的人影,她的眼睛感到分外疲乏。蕾娜特一天比一天,一小时比上小时更难于忍受隔离的痛苦。从今天早晨开始,他们不再给她点灯,也不让她感觉到哪怕一线来自户外的阳光,这使她感到特别的难受。
  她坐了起来,手摸索着额头和眼睛的位置,捏紧眼皮,但是红色的圈圈和闪烁的金星并不因此而逝去。头晕眩得使她的上身直往前屈,直至额头碰到膝盖二突然害怕的感觉、呼吸的困难向她袭来!她惊恐地感到:黑暗的四壁和房顶在朝她挤过来,压下来,而且越通越近,眼看就要碾碎她。
  “我受不了了!”她喊了起来,一跃而起,向那人跑去。
  马科斯站了起来,伸出一只胳膊,阻止这个姑娘离开房间。这时的蕾娜特已完全失去了自制力。她嘶叫着,拳头雨点般朝这个男人擂去。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她喊着,在这男人的手臂中瘫软了。
  马科斯身后出现了克里斯朵夫和贝特西。
  “她快疯了!”马科斯指着瘫在地上的蕾娜特说。
  “你弄一桶水放在身边,”贝特西说,“她要再胡思乱想,就给她来个淋浴。”
  “完了你把水舔掉。”克里斯朵夫说。
  马科斯笑了。蕾娜特爬起来,回到简易床边,轻轻地哽咽着,颤抖着。
  “你有更高的招数驯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吗?”贝特西问。
  “有的。”克里斯朵夫说,“我们让她在房子里随便走好了。”
  “这好吗?”马科斯问。
  “让一个囚徒安安静静的,总比吵闹不休的好。”克里斯朵夫回答。
  “你什么时候成了治不老实人的心理学家的?”贝特西问。
  “行了,别瞎扯了。”克里斯朵夫说,“别冷嘲热讽的,弄得大家不高兴。她不安静,并不等于就是不老实。”
  “噢。她突然之间变了吗?”
  贝特西转过身去,穿过走廊,步入亮着微弱灯光的客厅。马科斯跟在她后面。克里斯朵夫始终站在门口,观察着那坐在简易床边轻轻哭泣着的姑娘。
  “来吧,您在房子里随便走走。可别动往外跑的脑筋。您在我们这儿呆不久了。我们已经为您的返回做好了一切准备。”克里斯朵夫咕噜着。
  蕾娜特站了起来。
  “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克里斯朵夫回答。
  “你们可以用我换到赎金?”
  “为什么不能?”
  “可我不是罗莲。”
  “您固执得有点好笑。现在您承认不承认已经完全无所谓了。最重要的是,我们能把钱弄到手。”
  “弗雷斯卡一家会失望的。”蕾娜特说。
  “那还用说。”克里斯朵夫说。
  “您本来不是那种使用暴力的料子,三号先生。”蕾娜特说。
  “别啰嗦了,否则我就把门锁上,让您呆在这屋里。来吧,不要再说话。”克里斯朵夫命令道。
  蕾娜特走到门边,克里斯朵夫给她让开道,让她进入走廊,然后用手指了指方向,蕾娜特使慢腾腾地走入光线亮一些的客厅。
  贝特西在地下室和约翰在一起。马科斯坐在瞭望孔前,根本不管身后的动静。蕾娜特从一把把椅子旁走过,绕过桌子;进了厨房,又回到门口,环顾四周。见克里斯朵夫也没再注意她,便回到厨房。
  克里斯朵夫听见流水声,瓷器和金属餐具的碰撞声,这些声音持续了一阵之后,有段时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克里斯朵夫困惑地走到厨房门口往里边看了看。姑娘背对着他,正在擦干餐具,放进碗架里。
  克里斯朵夫注视着这个囚徒,她的动作是熟练的,她的手是敏捷灵巧的。这一发现使他想起他母亲的双手,那双手一辈子忙忙碌碌,洗、擦、收拾、熨烫;一个仅仅由于绝望而找事情干的人是做不到的。这种灵巧不是瞬间的产物,而是多年操劳的结果。
  克里斯朵夫不禁自问:假如这个姑娘真的不是罗莲·德·弗雷斯卡,怎么办?既然贝特西和约翰、马科斯和山笛对她的身份都是那么坚信不疑,那么我一个人又怎么可以产生疑惑呢?他们真的那么有把握吗?真是那样?就拿马科斯来说吧,这个性格暴躁的人,总是人家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多考虑,他有自己的观点吗?山笛呢?这个对直升飞机怀着比对一个女人更温柔的感情和更浓郁的兴趣的人,他脑袋上长着的眼睛除了这架他爱的聚焦点外,还会去注视别的什么吗?约翰呢?这个被贝特西软化了的爱情的奴隶,气质倒还不错,也会背诵诗句,但却像狗一样地听从贝特西的吩咐,这样的人能看到最不利的情况下可能出现的形势吗?贝特西自己呢?这个狂热执著地谋求从罗莲的父亲那个把一切变成商品的生意迷的手中把钱夺出来的女人,能看得清形势吗?克里斯朵夫正在分析伙伴,忽然传来蕾娜特的声音:“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克里斯朵夫吓了一跳,定睛看时,蕾娜特正站在他的面前。
  “我没有看您。”他闷闷地说,“我根本没有看您。”
  他离开了厨房,走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可是他到那里去干啥?下面坐着那两个如胶似漆的伴侣,手握着手;他猛然间对这两个人产生了一种厌恶感。贝特西平时不像她现在在下面昏暗中这副模样啊。她在俘虏面前那样的冷酷和狂傲,和跟约翰在一起时那种猫一般的温驯,简直是判若两人啊!
  克里斯朵夫离开了楼梯口,绕着桌子,从椅子间穿过,沿着墙边走,蕾娜特跟在他后面。他看了看发出轻微的嗡声的气灯火苗,突然猛地转过身来,耳语般地说:“您为什么剥掉了您上衣的商标?”
  蕾娜特没有听懂他的话。克里斯朵夫在气灯前蹲下,蕾娜特也在他身边的地上坐了下来、当她离他很近时,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我?”蕾娜特轻声说,“我什么也没有剥掉。那又是干嘛呢?”
  克里斯朵夫的脸歪了,他冷笑着。这时门被推开,山笛走了进来。
  “喂!”山笛喊着,站住了,他一时看不清黑暗的客厅中的东西。
  当他看见姑娘坐在克里斯朵失身边的地板上时,十分惊讶,他走近了些。
  “那个……五号在哪儿?”他问。
  克里斯朵夫用大拇指往下指了指。山笛顺着楼梯跑了下去。听得见他在激动地轻声说话,接着贝特西的脑袋出现了,山笛跟在后面。他们一起上来了。
  “把她送回房间去。”贝特西对克里斯朵夫说。
  蕾娜特自己站了起来,走了回去。克里斯朵夫跟着她走到门口,在门槛上坐下了。他把头转向客厅,想听听那里在说些什么,可是他顶多听到一半。
  “那是怎么呼叫的?”贝特西问。
  “其实什么也没讲。没有任何迹象说明原因。只是说:请目前住处不明的约翰·特纳听到广播后亲自打电话与牛津警察局马维克先生联系。然后就是通常那一套:所有知道其下落的人请就近向警察机构报告,等等。”
  “这是广播电台播的?”
  “是的,是中波。”
  “你发疯了,山笛!”约翰叫道,“你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们坐在地下室里吗?我用不着向你解释,这你比我清楚。我还以为你会非常害怕他们提前测出我们的方位哩!”
  “求求你,山笛,不要再打开你的收音机了。”贝特西说。
  “好吧,贝特西。”山笛说完问约翰,“你打算怎么办?”
  “无所谓。”约翰说,“这种事情已经跟我们毫无关系了”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不过克里斯朵夫没有听到,因为这时蕾娜特咳起嗽来,还在床上转动。
  轮到了约翰!先是山笛,现在是约翰。谁将成为嫌疑犯名单上的下一个呢?线索真的是统统归到他们这儿来了吗?
  克里斯朵夫走回客厅。
  “那都是怎么回事?”他问
  “什么怎么回事?”贝特西反诘道。
  “收音机里的呼吁。”
  “跟我们没有关系。”贝特西说,“警察找约翰干什么?关我们什么事?没关系,懂吗?我们完成我们的任务,我们想着我们的任务,为我们的任务行动。收音机匣子里的东西只有同我们的任务有联系的才与我们有关。他们想让我们失去信心,给我们挖下陷阱,使我们屈服……或者别的什么。”
  约翰这时重又下到地下室去了,但是克里斯朵夫不肯罢休。
  “约翰怎么认为的?”克里斯朵夫问。
  “他跟我观点一样。”贝特西说,“不信,你可以去问他自己。”
  克里斯朵夫走到楼梯口往下喊。
  “你知道牛津那边找你干什么嘛?”
  “谁知道?”深处传来的声音,“我丝毫没感到不安。”
  “但是我不安。”克里斯朵夫说,“先是山笛——现在又是你。”
  “你知道山笛什么事?”贝特西问,她站到了克里斯朵夫身后,眼中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克里斯朵夫看了看她。她其实根本不像几星期前给他的印象中那么漂亮。她嘴角上深深地镂着两条皱纹,面颊上的皮肤毛孔很大、又苍白;眼里神色不定,转动着放大了的瞳仁;她的动作慌张,说话声音听上去急促而粗暴。
  马科斯推门进来了。
  “你的收音机没有关掉,山笛。”他喊道。
  山笛赶紧跑出门去。贝特西轻轻咒骂了一家,从克里斯朵夫面前转过身去,又走下地下室到约翰那儿去了。克里斯朵夫沉思着走向蕾娜特的房间,重新在门槛上坐下。
  “您把厨房打扫干净了,”他冲着黑暗的屋子里说,不能清晰地辨认出她的脸来,“不觉得累吗?”一
  姑娘坐了起来。他听见她轻轻的呼吸声,模模糊糊看见头发技在她的脸上。
  “不,我在家常干。我们是三个人,我的父母和我。要是妈妈没时间,家务事就我来做。我也做饭,不过没有她烧得好”
  “是这样。”克里斯朵夫说着笑了起来。
  “三号先生,我请求您相信我!”蕾娜特的声音变得逼人,身体也向前弯来,“我不是罗莲。我到英国来是为了进修英语。是爱丁堡一家人家邀请我来的。”
  她从床上滑到地板上,向克里斯朵夫爬了几步。
  “这家人家有个女儿,她想学德语。我们打算互相帮助,您明白吗?你们把我认错了,三号先生。这是你们一个严重的错误。相信我,否则就来不及了。”她声音提高了,出现了恳求的调子,“我害怕。不是怕您,而是对其他人。一旦事实证明了我是谁,一旦你们的计划因此而毁了,他们会拿我出气的。而事实马上会表明,我没有撒谎。我甚至认为……”她停住了,犹豫了一会儿,“你们的打算也许真是一件好事、当然只是在某种意义上的。如果你们不采取绑架的手段,公理还在你们这边。您要理解我,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讨好,我真是这么想的,三号先生。——我不是罗莲。”
  克里斯朵夫耐心地听着。房间里太暗,看不出对方脸上的表情。他的脸在蕾娜特眼中只是一块晃动着的白色斑点。蕾娜特站了起来,朝门口走了两步。
  “三号先生,”她悄声说,“您救了我的生命。我知道,当时试图逃跑是不聪明的,就跟你们认为我是罗莲是不聪明的一样。您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来救我。您难道不朋白吗?我永远也不会忍心对您撒谎的。对您的朋友们却不一样,他们不关我的事,但是不会这样对您,三号先生!”
  她又走近了一步。
  “我不希望您继续以生命为赌注去干一件会失败的事。”
  她蜘橱着没说下去,站到克里斯朵夫身边,靠在墙上。
  “我愿同您一起逃走……趁现在还来得及。”她吐着气。
  克里斯朵夫动弹了一下。
  “现在我明白了,”他从牙缝里发出声来,“您只是想骗我在钱到我们手里之前把您领回去。您把我看得也太蠢了!”他把头转向客厅,“喂!马科斯!贝特西!来换换我。我想活动活动。”
  马科斯坐到了克里斯朵夫的位置上,当他发现姑娘在床上哭时,感到十分惊讶。他真惋惜手边没有一桶水,因为他没有本事叫哭哭啼啼的姑娘安静下来。好在姑娘渐渐又平静了,他的心情便轻松了,满意地在门槛上坐下。
  克里斯朵夫跑到外面,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眨眨眼,眯着眼睛跑到棚子跟前,从黄麻门帘下钻进去,一棚子里半明半暗的光线使他感到舒适。他发现山笛坐在最后面角落里的地上,神志恍惚地凝视前方,这神态使克里斯朵夫感到迷惑。他慢慢向前走去,在山笛身旁坐了下来。
  “你在考虑什么问题?”克里斯朵夫轻声问。
  山笛一动不动。
  “你这是怎么啦?”克里斯朵夫催问他。
  山笛喘起气来,他转了个身,盯着克里斯朵夫。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什么呀?快说嘛。”
  “老天爷,假如真是这么回事!”山笛叫起来,两手捂住脸,叹了口气。
  “见鬼,”克里斯朵夫火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得想一想。”山笛仿佛在自言自语,然后对克里斯朵夫说:“这事儿可能毁掉我们的行动!”
  他站了起来,走到直升飞机的舱口,从机舱里取出一本用于记录方位报告和飞行天气预报的笔记本。来到克里斯朵夫身边。
  “我听到中波上一则广播,”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而且微带颤抖,“广播说:请注意。我呼叫山笛·麦克寇文。请山笛·麦克寇文收听通知。如果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在您那里,请您安排她回到维克来。我是她的表哥——名字我没听明白——我在这里等待。我也可到您指定的地方去接她。您同外国的生意与我无关。与辛克莱旅馆联系,等等。请听蕾娜特演唱的歌曲。《我思念着他》。然后有人和着吉他唱了一首该死的歌。完了。就是这些。”
  “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克里斯朵夫慢慢地复述着,好像从一个梦中醒了过来,“蕾娜特·歌得斯密德。”
  他转向山笛。
  “你说,这是真的吗?不是搞错了吧?你没有听错?”
  山笛使劲摇头。
  “那个声音,”他迟疑着,瞪大眼睛看着克里斯朵夫,“那个唱这支歌的声音是她的声音,”他用手指着房子的方向说,“那些人知道吗?”
  克里斯朵夫一把抓住山笛的衬衣,死盯着他的眼睛。
  “一句话也别提,明白吗?如果贝特西和约翰知道这么回事,也无论如何要用她来同弗雷斯卡做成这笔交易。如果他们不知道,那就没必要让他们知道。事关大业,山笛。我们需要这笔钱,不管是用什么方式弄来。如果得通过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弄来——那也成。但是一句话也不要说出去——明白吗,山笛?”
  山笛咽了几口口水才点点头。
  “那句话,‘同外国的生意’是什么意思?”他问。
  “弗雷斯卡,”克里斯朵夫回答,“这是指弗雷斯卡。”
  “可是这个罗莲·德·弗雷斯卡在哪里?要是她突然从世界的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怎么办?那样一来就会前功尽弃,克里斯。”
  “我们只要再顶住一天就行了,山笛,就一天。那个向你发出这个通知的人并不知道罗莲不在我们手中。……没准她死了哩。”
  “那可不好。他们会归罪于我们。我不能不说。我要跟贝特西和其他人说明这件事,克里斯。”山笛声调凄凉,“关键在于。还得通过无线电对话呢。要是贝特西不知道她守着的是谁……”
  “贝特西会法语,”克里斯朵夫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你该闭嘴了。让我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克里斯朵夫并不想考虑他说的“怎么办”。山笛告诉他的消息使他的心灵失去了平衡。他首先想要回忆一下,那位姑娘都对他说过些什么,他合上眼睛,脑海中又闪过最难忘的一幕:他抱着她走出“大酱缸”,把她放在雨衣上;但他没听见她的声音;她现在没对他说话。
  克里斯朵夫紧贴山笛躺着,两人的胳膊都碰着了。
  “油加满了吧?”克里斯朵夫问。
  “是的。”
  “要是现在一切已经过去该多好。”克里斯朵夫说。
  他站了起来。
  “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别忘了这点,山笛。“我们中谁也不知道抓住的是只什么鸟……或者至少装作如此。”
  山笛没有回答。他无精打采地看着自己的皮靴尖。
  “他们可能知道我绑架了某人。”他的话轻极了。
  “那又怎么样?现在这已经无足轻重。他们甚至认为我们抓着两个人哩!”
  “克里斯,我们今天晚上逃跑吧。”
  “你疯了!——上哪儿去?——在钱没到手之前?”
  “我是无所谓。上哪儿去都行。可是傻坐在这里,等他们来包围我们,这我受不了。”
  “笨蛋,只要他们还以为罗莲在我们这里,就不会发生什么事。而他们一直还是这么认为的。我们会想办法让他们到最后一分钟都这么想。”
  “我不想干了。”山笛叹着气。
  克里斯朵夫已经走到门帘那儿,听见这话他又折了回来,朝山笛弯下腰,狠狠打了他一拳,山笛仰面翻倒。
  “你再说一遍试试?不许再这么想!”
  克里斯朵夫让他躺着,自己走到对面房子里去。使他惊奇的是,贝特西和约翰都在客厅里。
  “你们已经听够了吗?”克里斯朵夫问,“还是马科斯在那里收听?”
  “我们不需要听新的消息了。”约翰回答,“至今听到的已经够我们消化一阵子了。其他一切都只能起干扰作用。”
  “我也这么认为。应该禁止让多愁善感的人听到任何消息,对不对,贝特西?”克里斯朵夫说。
  “你的意思是什么?”贝特西的声调温柔得异乎寻常。
  “我建议你通过无线电向维克的那些人解释清楚,罗莲在我们掌握之中,而且活着,这就够了。至于你怎么解释,那是你的事。”克里斯朵夫回答。
  贝特西的脸色变了。她僵坐在椅子上,手抽搐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带微笑站在面前的克里斯朵夫。她不敢避开他并无恶意的眼光。
  “贝特西,关键问题是钱。这我们得弄到手——不管怎样都行。”克里斯朵夫说完话便步入了走廊。
  贝特西轻松了下来,把头转向约翰。他以满脸柔顺的微笑迎着贝特西。她把手伸给他,他接过来,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狂热分子也有好的一面。”约翰轻声细语,“他们看不到他们目标以外的东西。”
  “戏还得继续演下去吗?”贝特西轻轻地问,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激动。
  “当然,在这种场景中我们才感到比较轻松。”
  马科斯出现在客厅里。
  “有什么新闻吗?”他问。
  “没有。”约翰回答,“除非你关于我们的人质有什么新的情况。”
  “罗莲?”马科斯笑了,“她睡得像头冬眠的熊。要是不胡思乱想,她倒还镇静。不过胡思乱想在这种女人身上是典型的。她们不是喝得晕晕乎乎,就是从爱菲尔铁塔上跳下去,只要让一个跳蚤咬一口。……我饿了。你们也吃点吗?”
  贝特西微笑着点点头,约翰抚摸着她的短头发。他松了口气。平静的气氛得以在此后24小时内保持下去了。
  克里斯朵夫蹲在门槛上。他等到自己的眼睛习惯了黑暗,才向屋子里走去。
  她在睡。她真的在睡么?他真希望会分身法,把耳朵留在外面走廊里,以便随时听见有没有人走过来;而眼睛则注视着这张脸,这张可信赖的脸,这张与贝特西那虚伪的面孔大有天壤之别的脸。他退到门边,迅速地向客厅那边扫了一眼。马科斯把几个杯子端到桌上。那两个人的脑袋仰靠在椅背上”
  克里斯朵夫这才潜行到简易床边。
  “蕾娜特。”
  姑娘闪电般坐了起来。
  “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您一个人待不久了。有人在维克等您。”
  克里斯朵夫走到门边,又朝客厅那边看了一眼。他放心了,便坐在门槛上,招手让姑娘过来。蕾娜特向他走来,脸上现出惊讶和愉快的光泽。他从那瞪得大大的眼睛中看出了这一点。
  “还有两天。”克里斯朵夫轻轻地说。
  “您相信我了?”
  “是的。”克里斯朵夫避开了她的目光,“当然这不改变我们的计划。我们只能在两天后放您走,否则我们的计划会遭到破坏。”
  “不。”蕾娜特说,“你们不能利用我这么干,这不道德,是错上加倍。”
  “这一点对那些受苦受难的人来说是无所谓的。为了拯救他们,我们需要这笔钱。——听着,您拥有干一件伟大事业的可能,参加一次拯救千百万人生命的行动。如果您自愿这么干,那么您在这几天中对人类做出的贡献将是今后任何时候都不可比拟的。其实您也不必非得宣布参加我们的行动不可。”
  “我不能。三号先生,这是……这我不能昧着良心干。”
  “良心?当您想到那些饿瘪了肚子、濒临死亡的孩子时,您的良心还有什么份量?对,对,一切都必须遵循正常的、好的、行政的、法律的途径来办,是不是?世界卫生组织啦,联合国啦,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啦,诸如此类吧。可是当几架飞机中的麦子、大米和奶粉在机场滑行道上卸下时,有多少孩子真的可以得到一些呢?不多,我告诉您,因为半途中已有许多粘乎乎的手指伸进去过,许多东西被粘走了。”
  蕾娜特退到一边,在窄小的沙发上坐下。垂着脑袋。
  “有谁知道我是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只有您?”
  “这无关紧要,”克里斯朵夫说,“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不会带您出去,而您一个人出不去。您知道。如果擅自穿过沼泽会出什么事。如果步行的话……没有别的路可走。”
  “噢,上帝!”蕾娜特说。
  “别把他扯进来,”克里斯朵夫嘀咕着,“上帝在这种情况下同样帮不了忙。”
  蕾娜特猛地抬起头,凝视着他。
  “我恨您,三号先生!我恨您!”
  “随您的便;只记住一点:别想溜!”
  克里斯朵夫让她一个人呆着。他带上门,锁上,到客厅里喝了一杯茶后,从瞭望孔往外看了看,然后转过身来。
  “马科斯,你去陪陪山笛。他太孤单了。孤单对谁都不利;从罗莲身上就可以看出。对不对,贝特西?”
  “有道理。”贝特西没有看着他说。
  马科斯穿上一件羊皮上装,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好样的。”克里斯朵夫呷了一口茶。
  贝特西走到约翰身边。克里斯朵夫走到他们俩跟前,从茶杯的上方俯瞰他们。”
  “怎么样?”他问,“后天效果会如何?”
  “没问题。”贝特西马上回答。
  “我也这么认为。”克里斯朵夫说,“你的模仿能力很强。对于你来说,学一种声调一点都不难。”
  他放下茶杯,打了个哈欠。
  “我睡觉去。”他说,“你们需要我的时候就来叫我。”
  走到自己门口,他又一次转过身来。
  “别忘了好好喂我们的俘虏。别让她今后向外界抱怨我们照顾不周。”
  克里斯朵夫进入了他的房间,没有急于点灯。只打开百页窗,让凉飕飕的夜风吹进来、他把椅子搬到窗前,坐了下来,还未适应黑暗的眼睛凝视着户外。他听见一只惊飞的鸟叫声,也勉强认出了陡峭的山丘的轮廓。在黑色的夜暮中,山丘要黑得更深一点。他仰望星星,闻着近处沼泽的霉湿气味。然后闭上眼睛,感到自己又在沼泽酱缸中跋涉了。他的怀里躺着姑娘那温暖的、看上去像死了一般的躯体,他感到她的臀部顶着他的身体,他看着那张苍白的脸,还有那张迷人的嘴,这张曾要他倾听惊人的寂静声的嘴,于是他俯下身去,吻了它。
  克里斯朵夫把椅子推回原地,关上百页窗,点燃了一支蜡烛。他激动地走来走去,想要集中思想。但他的思路却不由自主地跑开,而且总是往那姑娘那儿去。
  克里斯朵夫摘下靴子,扒下衣服,走到莲蓬头下。冷水当头淋下,直到太阳穴发疼,他才马马虎虎地擦了擦,躺倒在简易床上。脸在发烧,血在沸腾!他一跃而起,穿上衣服,他离开了房间。他穿过客厅,看也不看正搂在一起的贝特西和约翰,便跑出门,离开了房子,沿着那条通向沼泽地的路迅跑。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踉踉跄跄的停了下来。他躺倒在地,在荒草上舒展开四肢。
  应该在今晚结束他的计划吗?应该放弃一切逃跑,同她一起逃跑,就像她所希望的那样?还有,罗莲,那个真正的罗莲在什么地方?一定是什么地方坏了事。可是,能这样甩开同伴不管、出卖共同的事业吗?难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吗?难道他就不能强迫蕾娜特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吗?假如他屈服投降,把所有未来的计划撇在一边,他不就变成了一个庸人,一个俯首贴耳、忠实地为法律效劳的人了吗?为使这张脸永远留在身边,而必须做的一切牺牲值得吗?
  克里斯朵夫翻了个身,仰面朝天。他将手枕在头下,仰望天空。安宁重新占据了他的心。他曾下过决心做个不合世俗的人,以他的独特方式为正义而斗争。那种使目光短浅、畏畏缩缩、屈服让步的市民心满意足的东西,那种他们称为爱情的东西,最终露出的原形只能是对孤独的害怕和畏惧;只能是逃避寂寞、追求一时安逸的护身符。这么一种东西他是没有权力去追求的。要抛开感情,放弃一个自己爱着的和被其爱着的躯体的温暖,不是一件容易事。但是这种爱情难道不是一种自私自利、心胸狭窄的东西?不是使人在自我陶醉中忘却别人苦难的一种东西吗?
  克里斯朵夫站了起来。”他花了一阵功夫,才找到脚下的道路。他缓缓向房子那边走去。他竭力把纷乱的思维驱走,竭力想要忘掉他对面的门后是谁躺着。他不愿再想问题了。也许到时候就好了,等一切都成为过去,他们到了爱尔兰,到那时一切都将成为回忆——仅仅是回忆。

  第二天的日子可真是难熬。为了让时间过得快一点,他们把一切准备工作又核查了一遍。备急食物包得好好的,堆在棚子里,把喷漆枪检查了一下,把无线电收发机拨到了预定的频率上,只须接通电源就可使用。斯高特的油箱满得都快溢出来了。逃亡的行李也已准备停当,只等打捞钱的飞机一回来立即就可将其装进去。
  约翰像以往一样把新闻录在磁带上,拿到客厅里来放。
  “信已准时寄到。”他说完将录下的新闻放了一遍。
  播音员朗读了信的一部分内容,只字未提投放位置、时间和通话的无线电频率,也绝口不谈警察的反措施,很明显,警察的行动计划是保密的;同样未提绑架嫌疑犯的名字。山笛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现在我们需要注意的仅仅是,别让罗莲在最后关头跑了。”克里斯朵夫说,他的声调中含有嘲讽的味道。
  山笛惊恐地看着克里斯朵夫。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别人没有反应,只有马科斯感到不解。
  “那怎么会呢?”他说,“她根本走不过沼泽地。”
  约翰和贝特西好像在考虑新闻内容,从他们的表情上一点都看不出他们对克里斯朵夫的话是怎么想的。克里斯朵夫搬来他的行李,向门口拖,打算弄到棚子里去。
  “一句话都没提到阴谋集团,”他说,“也没提无条件的互相信任。”
  他刚离开,约翰又回到地下室去。贝特西仍然坐在原处,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山笛几次想开口,都被贝特西茫然的眼光吓了回去。
  时间过得慢极了。谁也不说话。有谁从屋里走过,总是慢慢的、轻轻的。仿佛他们都在紧张地等待一个信号。
  对蕾娜特来说,这一天的最后几个小时是最难过的了。她筋疲力尽,渴望关键的时刻赶紧过去;她不知道将面临什么局面,他们会不会逼她上飞机一起走?会不会叫她一个人穿过沼泽,或者是关在这座房子里?怎么样她都无所谓,反正这场恶梦快要结束了。
  有一点可以肯定:三号先生和其他人都有武器。她害怕警察发动进攻,因为她不知道在那种场合中该怎么办。警察不认识她,也许会把她当成集团中的一员,一旦发生枪林弹雨的战斗,他们不会管她;结果不是受伤就是死亡。
  她感到很不舒服,胃在抽搐,可是脑海中的一幅图像却驱不散:她看见所有的人都在机枪的扫射下倒下,所有的人……为了什么呢?为了一个源于混乱的理想主义的奇怪而毫无意义的敲诈念头。
  为什么她就不能相信三号先生所宣扬的好的一面呢?不顾一切,为一个使命献出自己的一切,保卫老人和弱者,给饥饿者和受冻者以温饱。这些在各个宗教的教义中都有,为什么实际上做不到呢?为什么宗教没有力量去强迫饱人接济饿汉?为什么她自己心中的火花也熄灭了?为什么在她应该感到充实、应该燃起热情达到维护法律的目的时,内心却反而空虚了?是因为愚蠢欲取而代之时,善心已经耗尽了吗?是因为同情心碍手碍脚吗?还是因为她太懦弱,不敢去发善心,去同情?是她没有勇气去做与那些面对英雄墓,在军乐声中挥洒热泪的人大相径庭的事吗?她是否属于那些与斗争现场保持一定距离,仅在国家允许的情况下大叫大嚷反对某种背叛国家的非法行为的叫喊者行列呢?
  害怕的心情不肯离她而去,反而紧紧地嵌在她的喉咙里。也许他们会把她这个障碍在最后时刻清除掉?而他,三号先生,会不会袖手看着别的男人把她拽出去了会不会像在沼泽地中那样再救一次她的生命呢?他敢违背一切命令?违背那个女性集团成员的命令吗……
  她不能死,也不想死。然而危险的处境,却使得她浑身的血液直冲脑门。她轻轻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木头上。房子里一片寂静。她转动了门把。门像以往一样锁着。她敲打着门,然后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她用拳头擂着门,直到被自己的猛烈吓呆了。她想:静静地等待着观察事态的发展,是不是要聪明些呢?她突然害怕她的绑架者们会发怒,于是又蹑手蹑脚回到了简易床上。她的脖子和眼睛都疼得要命,浑身发热,两手冰凉,心在发抖。她为自己的胆小怯懦害羞。可是恐惧在无情地增长,最后笼罩了她的身心和周围的一切。
  她的手指死死拽住被子,把头埋在枕头里。就这么躺着,直到气力耗竭,才酣然睡去。

  离规定的时间还早,他们就都醒了。约翰从早晨六点钟开始就坐在地下室里盯着收发机。山笛在机舱里钻过来钻过去,检查着各种仪表。他用一块羊毛围巾擦拭铮亮的金属部分和玻璃窗;一股不由他作主的力量在推动他。他必须干点事,哪怕是毫无意义的也罢,这样可以使他的手的抖动不那么明显。马科斯从天蒙蒙亮时开始守着瞭望孔。他全神贯注,沉着镇定,头没有从那里转开过一次。贝特西在地下室和她的房间之间荡来荡去,横穿客厅,不时碰倒椅子,板着脸继续走。除了马科斯,克里斯朵夫大概是最冷静的了。他懒散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嘴和鼻子前,除了眼睛,别的什么都不动。他观察着贝特西、约翰和马科斯。尤其是山笛。山笛不时从棚子那儿跑过来。寻找着某种根本不可能在这房子里找到的东西,离开时脸色抑郁、苍白,跟来时一样,最使克里斯朵夫担忧的是山笛。要是山笛神经上顶不住,他们就全完了。谁驾飞机带他们去爱尔兰呢?——
  “开始吧。”贝特西突然说。一她说得很响,太响了,就像一把灼热的针刺进了所有在场人的心坎上。
  “要去叫山笛吗?”马科斯问。
  贝特西点点头:“都应该在场。”
  他们向地下室走去。约翰把话筒的角度对好,看看表,按下了几个键。克里斯朵夫仍然在上面站着,当马科斯转过身来时,他正看着下面闪光的小灯。
  “罗莲呢?”马科斯问,“不要她来吗?得让他们知道她还活着啊。”
  “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就行了。”克里斯朵夫在上面说。
  “要是他们的收发机前坐着一个熟悉罗莲声音的法国人怎么办?”山笛嘶哑着嗓门说。
  “贝特西法语很好,谁也发现不了什么;再说我们可以推托说声波衰弱,传播失真。”克里斯朵夫说,“对不对,贝特西?”
  贝特西点点头。
  “你们快点决定好不好?只有两分钟时间了。”约翰嘟哝着戴起了耳机。
  “把她叫来吧,”贝特西不耐烦地对克里斯朵夫说,“让她呆在上面陪着你。这样至少可以避免她胡闹。”
  克里斯朵夫叫来了蕾娜特,她顺从地跟在他后面。她脸色苍白,在他身后几步处站住了。克里斯朵夫则俯在楼梯扶手上。
  “好了。”他说。
  约翰拔出天线,长长的天线一直伸入上面客厅;他看看表,环顾四周,摘下了耳机。
  “谁也别说话,不许发表评论。保持绝对安静。”
  他转向无线电收发机。他打开一个扩音机;那里传出一阵轻轻的嗡嗡声,然后静了下来。约翰拨动波段开关,消除了一个尖叫声,接着按下了送话键。
  “这里是行动委员会。这里是行动委员会。你们听得见吗?请讲。”
  喇叭里传出咔嚓声和沙沙的噪音,一个声音传了出来,声音是变形的,忽轻忽响。
  “我听见了。我是警察局长曼松。您听得见我的话吗?请讲。”
  “我们听见您的话了。请说吧。”
  回答来得很快。
  “投降吧。你们不会走运的。只要交出罗莲·德·弗雷斯卡,我们保证让你们自由地前往任何地方。”
  “我们不想离开。别浪费时间了。交钱的条件很清楚。能满足这些条件吗?您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首先想跟罗莲。德·弗雷斯卡说话。”曼松答道,“如果你们需要,条件可以满足,但是那样对你们的制裁将更加严厉。另外,我们怎么才能找到罗莲,你们以什么担保把活的罗莲送回来?”
  “验收赎金后本电台将重新打开。罗莲将坐在这里,回答你们的一切问题。还有,我们在收发机旁安装着爆炸装置,这你们别忘了。接罗莲的准确地点和时间,你们可以在16点得知。”
  “让罗莲说话吧。”曼松命令道。
  “稍等片刻。”
  约翰把机器关了。他往一边让了让。马科斯看着上面。他看见那外国姑娘站在克里斯朵夫身边,直感到奇怪,为什么谁也不叫她下来呢。他看见克里斯朵夫在冷笑,让他困惑的是:为什么贝特西戴上了耳机。此时山笛离开了贝特西身边,朝旁边那间地下室走去。他靠在门框上,发现自己额上已渗出了汗珠。一约翰按下了送话键,弯下腰,对着话筒说:“好了,——开始吧”。
  喇叭中传出深深的呼吸声。然后一个声音说起法语来:“您好,罗莲小姐。我是桑·匹埃尔,受外交部的委托来到这里。您好吗?感觉如何?”
  克里斯朵夫仔细观察着贝特西。马科斯也在一边凝视着她。山笛向前跨了一小步,呼吸从微启的口中急促地进出。
  贝特西挺了挺上身,头微微偏向一侧,用一种他们大家从未听到过的调子说话,调子明显比通常贝特西的声音高出几度。
  问题套问题,回答连回答,直至约翰插进来,催着结束。
  接着出现了一件使大家始料未及的事。喇叭中传出一个吉他的弹奏声和一个姑娘的歌声,姑娘唱的是《我思念着他》。
  “就是这支歌!”山笛忍不住叫出了声。
  几乎与此同时,顶多差一秒钟,蕾娜特叫道:“这是我!”
  约翰闪电一般按下了送话键和接收键,朝山笛转过身子。
  “蠢驴!”他吼道,“什么这支歌!”
  贝特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话筒。马科斯摸不着头脑,从终翰看到山笛,又看看上面俯在楼梯栏杆上冷笑的克里斯朵夫。
  “把她带回房间去!”约翰发狂般对着克里斯朵夫叫,又一次按下接收键,开小了音量。
  歌没了,他们隐隐约约听见曼松的声音。
  “喂!喂!你们听得见吗?”
  约翰把机器关了。
  “够了。”他说,他的脸白得像死灰一样。
  “有人窜到我们的频率上来了。”马科斯说。
  没有人搭腔。
  克里斯朵夫带蕾娜特回到自己的房间。蕾娜特十分激动,满脸放光;她感到有了信心,因为她看见了绑架者们的惶恐不安,从而意识到:某个地方有人在关心着她,在为解救她而工作着。
  “满意了吗?”克里斯朵夫在她背后说,“您的朋友在找您。”
  蕾娜特点点头。
  “不会很久了。”克里斯朵夫说。
  蕾娜特突然转过身来。
  “像您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干这种可怕的事?”她抽泣着什么也不顾地向克里斯朵夫靠近。
  她低下头,枕着克里斯朵夫的上臂,但没有进一步碰他。
  “您走吧,”她哭着说,“离开其他人单独走吧。”
  克里斯朵夫一只手搭在她的背上,另一只手托起她的脑袋,退开了。
  “别,”他说,“别。”
  他走出了小房间,没有锁门。

  8点差5分。1650千周处毫无声息。活动电台升出了天线,曼松和匹埃尔坐在报话员和电话员中间,焦急地等待着开端。8点差30秒时,曼松给电话员一个信号。
  “通知141高地的测向站,监视1650千周。”
  同样的命令向贝因莫的测向站重复了一遍;刚发出通知,无线电报话员报告说:
  “我们已接收到信号,先生。”
  几秒钟后传来绑架者中一个人的声音,曼松开始与之对话。一台录音机同时开始运转,把对话录下来,以备今后作声音分析用。预定的号召绑架者恢复理智的计划落空了、交钱条件定死了。然后匹埃尔坐到了话筒前。
  “您好,罗莲小姐。我是桑·匹埃尔,受外交部委托来到这里。您好吗?感觉如何?”
  回答出乎所有的人意料之外。
  “我感觉极佳。爸爸那吝啬鬼把1000万准备好了吗?”
  桑·匹埃尔先是惊呆了,但他很快便镇静下来。他毕竟有着与各种各样人打交道”的经验,跟罗莲那个圈子里的人也有交往。他清了清嗓子。
  “钱已备齐,这不成问题。我想问您一个问题,罗莲小姐,尼札家中您的房间里窗帘是什么颜色?”
  “噢,桑·匹埃尔先生!这算什么问题!您是早晨去的吗?那么它是黄色的。晚上是蓝的,缀着金线绣成的星星。妈妈好吗?她瘦了吗?凯泽克老头儿好吗?我为他难过,他为了我的事一定是最忙的了。真够他受的,在我爸爸手下当私人秘书!还有问题吗?”
  “当然,当然。”匹埃尔迟疑着,因为说好了要尽可能拖长对话时间,以便获得清晰的测向值,“您受到虐待吗?您身体好吗?我们来接您的时候,需要带药品来吗?”
  “这里就是没有上等的白兰地。”那个女的声音答道,“虐待?哦,不,恰恰相反。我认识的姑娘们如果身临其境,会发疯一样地羡慕我现在的处境哩!这是一种令人兴奋的环境更换,匹埃尔先生,这是我向往已久的。可惜这儿的天气不算太好,暖气也不尽令人满意。尽管如此,这段经历将使我终生难忘。”
  “您看那些家伙会不会……嗯——比如说,如果我们不照他们的安排办,就杀害您?”
  对话第一次出现了短暂的间歇。
  “他们不会乐意那么办。因为他们的生命价值在他们的眼中并不低于我的生命。您明白吗?”
  “我明白。罗莲小姐……”
  一个声音播了进来,打断了匹埃尔的话。
  “别啰嗦个没完没了,您该结束了。”这是这次无线电通话道开场白的那个人的声音。
  曼松抬起了手。
  “最后一个问题,”匹埃尔忙说,“除了您以外还有谁懂法语吗?”
  “那当然……要不然他们怎会让我跟您说话?”
  曼松的手压了下去。一个电话员开动了录音机。《我思念着他》这首歌从扩音机中轰鸣而出,喇叭震颤,音量开到了极限,嗡嗡声中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么近,好像说话的人就坐在门外的无线电通讯车中。
  “就是这支歌!”
  紧接着又响起一声女人的叫喊,声音离得较远,即使在现在未做精确分析的情况下,也听得出这不是罗莲发出的。
  “这是我!”
  收音机中响起一片嘈杂声。
  “他们关掉了。”无线电报话员说。
  “把录音机关了!”曼松喊,“试试再跟他们联系一次。”
  “您可以说话了,先生。”
  再也没有回答传来。
  “喂!喂!听得见我的话吗?”
  “都关掉吧,”曼松说,“现在他们不会再说什么了。”
  曼松跌坐在一张椅子里,蹙着眉看着匹埃尔。匹埃尔两手交叉放在肚子前,点了点头。
  “是罗莲·德·弗雷斯卡。”他说。
  “没有可疑之处吗?”
  “没有。没有第二个姑娘会这么喜欢被绑架的生活,这么兴奋若狂。只有她。甚至在面临危险,进退维谷的时候依然如此。”
  “那么让您说对了,暴徒们关押了两个姑娘。“我敢肯定,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同样在他们手中。只有一点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两架电话响起铃声。114高地和贝因莫的测向值报来了,不到一分钟,通话对象的位置已放在桌上,标在了专用地图上。两者的误差只有几秒钟,这么一小段差距完全是无足轻重的。
  曼松与直升飞机中队取得联系,把那个方位告诉了他们。然后他试着与麦克波逊联系。人们告诉他,麦克波逊已经动身了。
  “你们去找找他看,”曼松对着电话说,“事情很重要。转告他:蕾娜特·歌得斯密德的所在已弄清。她与罗莲·德·弗雷斯卡在一个窝里。完了。”
  曼松看了看表。
  “我估计您想在投钱的时候在场。”
  “我很感兴趣。”匹埃尔承认。
  “那就多穿点衣服。”曼松说。
  他们回到旅馆,从咄咄逼人的记者和摄影师中间挤出一条路来,对一些刺人的话语装作充耳不闻。曼松镇定自若,板着脸。匹埃尔直摇头,窝了一肚子的火,但他忍住了,终于没说出欠考虑的话来。
  他们还有几小时时间,两人利用这段时间向他们的上司报告情况。”没有用密码,因为他们要说的无疑已经路人皆知。匹埃尔倒真是希望部里来的答复是用密码写成的。他希望收报人员和交报给他的人不懂法语,或只懂皮毛,因为打在电传纸上的绝不是什么恭维话,人们首先为1000万法郎叫屈,这笔钱不得不千里迢迢送过海峡,而匹埃尔却无力挽回这糟糕的局面。最高当局深表惊讶的是:匹埃尔居然未能早一些私下与绑架者取得联系。他们说,他本可以自身向绑架者担保,直到赎金到来为止。”
  丹尼斯男爵阁下还算宽容,但免不了担心新闻界会惹麻烦。这一点他向曼松提到了。他没有忘记指出:外交上会出现的某些不快,他虽然会设法消除,但是不言自明,伦敦警察厅的行动偏于懒散,”不能令人满意。
  “这帮绑架的家伙应该知道他们给我们带来什么麻烦!”曼松一肚子的气,“凭这一点就该让他们统统上绞架。有谁为我们呜冤叫屈呢?”
  “没听说过为受压迫的警察爆发过革命。”迎埃尔说,“再说,我从来就不把那些闹革命的当一回事。他们都是自私自利的人”“您要知道,匹埃尔,我对权力政治一窍不通,对世界政治也理解不了。我有个朋友在美国中央情报局……”当看到那对期待的眼睛时,曼松突然中断了话头,然后补充道:“有时候简直搞不清谁是被猎者,谁是狩猎人?谁是警察,谁是罪犯?”
  匹埃尔微笑了。
  “听了您这段鼓舞人心的话,我想喝一杯。”他说,”“老天爷,这些案子怎么都这般相似。”
  他们避开人们的视线,潜入酒吧间,喝了一杯啤酒,完了就驶往警察局。凯泽克先生已经在这儿静静地坐了几个小时了。曼松吩咐对钱箱进行一次浮水试验。一他们用一个浴缸来试。先在水面打开箱子,把一捆捆的钱点清取出;把这黄色的箱子合上后推到水里,经过多次试验,”里边仍然干燥如初。凯泽克先生不信任地看着他们的举动,一声不响,一待钱重新加数放进去、曼松把钱箱提到自己身边时,他才喘出气来。
  曼松命令报话人员始终监视这个频率,眼不离雷达显示屏。不断地尽可能试着测定方位。曼松和匹埃尔驰往B机场。这里一片寂静。机场人员和飞行员们站在办公楼前看着他们爬上直升飞机。飞机起动了,机上除了他们外只有飞行员和导航员二人。他们按绑架者指定的路线先飞往特索,在那里折向正南方,慢慢地保持着规定高度溯特索河而上。
  “降低一点,”曼松下令,“那里有个人在跑。”
  在离地面约30米处,他们认出那是麦克波逊,他在朝他们招手,手指着南方,做着奔跑的姿势。他把双掌拢在口边向他们喊叫着什么,但在引擎的吼声中一句也听不见。麦克波逊又招了招手,重新跑起来,沿着一条在沼泽水潭中穿过的几乎看不见的小径。
  他们升到规定高度继续向前飞。几分钟后,一个湖在眼下闪光,飞行员便朝那里飞去。导航员点点头,直升飞机慢慢晃动着落向湖中心。湖畔几乎没有什么草木,围绕着湖微微起伏的山丘都是光秃秃的。
  曼松和迎埃尔向四处望去,目光所及,不见一所有人居住的房屋,也没有一条道路的痕迹。
  “我们没弄错地方吗?”
  曼松怀疑地问。
  导航员递给他一张机上备急地图,指着准确标着投放位置的一点。
  “根据绑架者给的数据,不存在其他任何可能性,先生。”他说。
  “那我们就扔下去吧。”
  飞机稳稳地落向水面,曼松推开门,提起箱子。湖面在旋翼扇起的风下泛起一圈圈涟漪,但他们仍在下降,越降越低,直到机身下水花向四面八方飞溅开来。曼松远远地探出身去,用一根细绳拴着箱把往下放。箱子在水面上飘浮,曼松收回细绳,关上了门。他们观察了一会儿箱子。
  “它在漂,”曼松说,“方向维克。……要是再看见麦克波逊,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飞机几乎是笔直地升上天空,沿着同一条路线往回飞。谁都不说话,过了几分钟,导航员伸出手指着北面。他们看见了褐色荒草中的一个黑点。
  “那就是他。我们要降落吗,先生?”
  “只要能找到一个合适的降落点就行。”
  飞机往下晃动。导航员和飞行员寻找着一块平坦、干燥的地方,绕着麦克波逊转了几圈,才落在地面上。
  “匹埃尔,您坐着别动。”
  曼松说着跳了下去。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几片貌似可怕的水潭,到了小径上,麦克波逊激动地朝他奔来。
  “你们看见他了吗?”他老远就叫开了。
  “谁?”
  “那个布吕克尔。我一直在追他。这小伙子却像是长着兔子腿。但愿他别把一切都扰乱了。他不知道他这么做会给那个人质带来多大危险。”
  “那些人质。”曼松纠正他。
  麦克波逊吃惊了。
  “我们把蕾娜特·歌得斯密德的声音录下来了,您要不信可以去听。”曼松炫耀道,然后三言两语把同绑架者们的无线电通话内容向麦克波逊介绍了一下,“但布吕克尔我们没看见。”
  “找到她们了。”麦克波逊陷入了沉思,脸色亮了起来。他突然咒骂道:“该死!——这家伙到这里来想干什么?他只会给我们制造麻烦。”
  “不管怎么说,那盘磁带是他带给我们的。您不想跟我们回去吗?”
  “不,我必须在他闯祸之前找到他。”
  他丢下曼松向前跑开了。曼松注视了一会儿他的背影,但见他越过一个个水潭,脚下水花四溅。麦克波逊循着一直朝南插入沼泽中去的那条路奔去。曼松回到直升飞机上。
  “这个可怜的麦克波逊将会得一场重感冒的。”他对匹埃尔说。
  他们取最近的路线飞回维克,坐上等待他们的汽车,飞驰回警察局,在无线电收发机后坐了下来。
  “始终保持接收状态。”曼松对报话员说,“每隔五分钟呼叫那个集团一次,直到他们恢复联系。”
  他电话通知直升飞机中队进入戒备状态。然后和匹埃尔一起等待绑架者的无线电通话,等待罗莲·德·弗雷斯卡的获释。
  曼松十分不安;他想不透绑架者们想拿蕾娜特·歌得斯密德干什么。为什么他们想隐瞒她的存在?匹埃尔关于他们用这位姑娘当替身的说法对吗?这可不像理想主义狂热分子的所作所为。正因为如此,曼松定不下心来,总像是缺少一个什么环节。他担心自己有什么事做错了,或者是忘了什么重要因素。为此他为麦克波逊担忧。他恨自己没有强迫麦克波逊同他们一起坐飞机回来;一想起麦克波逊的处境,他心里就感到特别不舒服:在四处潜伏危机的沼泽地的包围中,在绑架者的藏身之地,那些人由于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会毫不犹豫地把麦克波逊和那个一无所知、轻易涉险的布吕克尔干掉。
  “您已经尽了自己的力气。”他听见身旁匹埃尔的声音,这位老兄一直在静观他的动静,“此外就不是人力所及了。”
  “还有一个小时。”曼松回答,“那时我就知道您说得对不对了。”
  “总是像一场考试开始前那样,对不对?每一次到了最后关头都这样。当事者总要问:我的准备工作做得对吗?还有什么可以做好呢?没有,尊敬的同事,没有任何可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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