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罗歇·博尼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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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幕早已笼罩了欧特伊区,一辆熄灯行驶的黑色标致牌轿车在拉费路拐角处的絮欧大道上停了下来。矮子关掉了电门。图森·费鲁齐蜷曲在后座上,用垂边帽遮住眼睛,翻起华达呢衣领,等待着动手的时机。他阴郁地凝视着被雨水浇淋着的挡风玻璃。“开一下列水器,”他说,“我什么都看不见。” 矮子照办了。他开动刮水器,让它摆动了几下,随后又关掉了。在寂静、昏暗的车厢里,图森。费鲁齐魁伟身躯发出的假嗓子使他很惊讶。矮子穿上厚跟皮鞋也不过1.49米高,而他的低嗓音倒是绝对有资格进入喜剧歌剧院登台表演的。 矮子是个扒手,落魄无赖。这小流氓长长的脑壳上长着一头红棕色头发,一张出奇的皱脸使人联想起揉皱的纸团。然而,他却自视英俊机灵。还在孩提时代,母亲为了消除他的自卑感,就不断地夸他,于是他真的以为自己很漂亮,从此坚信不疑。 “客厅的小灯一亮,”他得意地讪笑道,“证明大阔佬到家了。我真该带只大箱子来呢!” 图森生气地耸了耸肩。车厢的暖气随发动机一起关掉了。潮气袭来,只觉得阵阵发冷。他轻咳一声: “他家不会缺箱子的!关键是要在他睡着时钻进去。煤炭商,这可是个爱上锁的古怪家伙。” “放心吧,伙计。管他古怪不古怪,我自有办法。” 矮子显得神气活现。他知道,没有自己的合作,假嗓子大汉是无法闯进去的。“科西嘉”酒吧老板约瑟夫·马里亚尼指定尼斯人费鲁齐领导今晚的行动,可惜他身材太魁梧了。矮子想象自己已经向大门走去,攀上矮墙。在自命不凡的笨蛋开始移动巨大的身躯前,自己早已爬上了墙头。 雨越下越大、扑打着车身,在车窗玻璃上噼啪作响。碎石铺成的人行道看上去已像个溜冰场了。过不多久,路上往来的稀少车辆也将全部驶回车库。保尔·格拉尼乌茨,外号煤炭商的公馆很快就会熄灯。矮子重又想象自己已经动手了。他似乎潜到了公馆右角,俯身攀上后楼梯的小圆窗。这个闯窃高手用金刚石划开玻璃,扭开长插销把手。他屏声息气,让矮小的身体从窄洞里滑进去。剩下的事就好办了。只消把鞋子提在手里,走下楼梯,就能和尼斯人会合了。是我,矮子,天才的小矮子,为大汉图森打开了阿里巴巴山洞的大门!这件事将告诫煤炭商之类的多疑者,即便从门里面把钥匙留在锁眼里以防撬锁,也是无济于事的。 ……不错,可奥弗涅人①屋里的灯至今还亮着! ①法国中部旧省名,因煤炭商格拉尼乌茨是该省人,故称。——译者 “你说,他要到几点才睡啊?”矮子问道,他急于把梦幻变为行动,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我怎么知道?”图森恼火地低叹了一声,“他老了2老头们大多失眠。学我的样,耐心地等着吧。” 街上越来越宁静了。阔佬们躲在豪华的深宅里闭户不出。在沿蒙莫朗西大街伸展的铁路那一头,闪烁着幽灵般的路灯光。 “也许他正在数点着付给我们的钱呢!”矮子两眼注视着汽车仪表盘上座钟的夜光针,讥讽地说道。 煤炭商这类机灵鬼是在世界大战和法国被德国占领期间成为暴发户的。他是在“引火柴大王”的招牌下发迹的。一切如意。格拉尼乌茨在激烈的巷战中成长起来,用父辈的两轮大车为第三共和国运输无烟煤和取暖柴。父亲回奥弗涅老家前,带着祝福,把女修院院长路上那家低级咖啡馆的钥匙留给了他。保尔很快就意识到,把自己的活动范围局限于煤炭买卖是愚蠢的。巴黎什么都匾乏,而他知道从哪里可以弄到珍贵难觅的食品,譬如黄油、牛肉、鸡蛋和香烟。他甚至还能搞来印制得比国家印刷厂更逼真的伪造的面包配给券。 确实,老格拉尼乌茨,这个桑西山脚下的沙斯特雷克斯族长,有理由为儿子的远大前程而自豪。这行当绝无失业之虞。沼气卡车满载着碎煤和煤球,秘密地运到女修院院长路。 “我是黑买黑卖。”保尔常常腆着渐渐发福的大肚子开怀大笑地说。 反走私机关从未能当场抓住他进行非法买卖的真凭实据。他们要求警察总局对这位著名的煤炭商进行调查,结果总是以堂皇而暧昧的清白结论而告终。保尔·格拉尼乌茨是惹不起的。 起初,煤炭商似乎更乐意把从黑市牟取的暴利投入食品杂货的批发,而不是夜总会。他的童年朋友,勒蒙多尔房产经纪人布依苏劝他:“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你可以买黄金么,这只会见涨。另外,还可以找一些能赚钱的行当投点资。” “好主意,可是干什么行当呢?” “夜总会呀,我的老朋友。如今能发财的行当就数吃喝玩乐和女人的屁股了,德国人走后,美国人自会来接班的。我知道三个一流的去处:蒙马特尔的两个小酒馆和蒙帕纳斯的一家窑子。是奥里亚克和圣弗卢尔的女同乡开的2都是些靠得住的女人,包你不花力气赚大钱。” 说干就干。他把黑市交易的收益全部投到那些特殊行当里去了。直到法国光复,煤炭商依然财运亨通。他出示了大量材料,证明自己是狂热的爱国者。肃奸委员会亦不知所措,只好排除了有关他投敌行为的疑点,其实他的受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 布依苏告诉他:“现在你什么也不用怕了。该你走运的机会来了。” 这位房产经纪人确实很有眼力。在众多的合作分子即“法奸”被迫洗手不干之际,女修院院长路上不为人注目的煤炭商保尔只花了很少钱,就盘下了十来家夜总会。就这样,他成了巴黎社会的巨头之一。很快,一切都变了。煤炭商刮掉了大胡子,扔掉了黑罩衫,从蒙马特尔迁居到欧特伊街的一幢三层公馆里。在这个富翁住宅区里,从未有人怀疑这个大腹便便的小个子会干拉皮条的营生:他穿著正统,从不会客,即使偶尔在下午有某个红棕色头发的年轻女郎来访,也总是在附近停车,绝不招人耳目。要不是那顶一年到头扣在铁灰色平顶头上的贡缎镶边立绒帽,他几乎已化为一具藏在大睡袍里的幻影而不为人所注目了。 图森·费鲁齐从浅色方格细呢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双筒望远镜,对准了目标。他隐约看见,一个人影在栏杆式阳台的玻璃门里面走动。 “喂!”他忽然尖叫起来,“客厅的灯刚灭。右面的窗亮了。他肯定要上床了。” “用得着望远镜吗?!”矮子讥讽地答道,“看他那顶帽子就知道了!” 果然,落地雷打开了,格拉尼乌茨那顶出名的阔边帽映现在窗框里。黑暗中,闪动着雪茄烟的红点。煤炭商倚靠在栏杆上,似乎在观察四周。 “他好像在等什么人,”矮子低语道,“这下可完蛋了!” “说不定他想出门呢,”费鲁齐咕哝了一声,“要是他离家,可就全完了。我们没法打开保险箱。就算找到箱子也没用!” 矮子大为扫兴。他的情绪骤然沮丧起来。他方才正继续着自己的美梦:进入院宅后,两人握着手枪,突然出现在煤炭商的卧室,命令他从床上爬起来。这个老吝啬鬼除了打开堆满大面值钞票的保险箱外,还能干些什么呢? 咔嗒一声:矮子和图森刚来得及瞥一眼窗边那个躲在帽子后面的红棕色头发的人影,铁百叶窗就紧紧地合上了。寂静的夜里回荡着插销的声响。图森双眼紧贴在望远镜上,试图捕捉从百叶窗片里透出的一缕光线。可是,厚厚的窗帘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一切光亮。 不一会,楼梯气窗的灯亮了。 “真他妈的!”矮子骂出声来,“看来他们是想滑脚了……” 他打开电门,发动马达,猛地移动了车轮。 “你想干什么?”图森胆战心惊地蹦跳了起来。 “不明白么,我要把车堵到门口去。只要他们一出来,我们就把他们逼回去。要搞到钱,只有这样干了!” 车库的大门虚掩着,一辆开着前车灯的雷诺牌黑色轿车停在那里。一个女人手持雨伞走了出来。当她把折门推向墙边时,一头红棕色长发随风飘拂起来。她身着一件色彩鲜艳的漂亮雨衣,脚穿一双浅色的麂皮高帮皮鞋。” 矮子顿时愣住了。 “怎么回事,”他惊讶不已,“好像是马耳他人的情妇!” 他瞪大了双眼,前额因此而显出更多的皱纹: “如果不是她,那也一定是很像她的人。我真有点弄糊涂了。” 矮子的脑海里泛起了三年前的往事。那是一个深夜。他吹着口哨,走过封丹路上的“科西嘉”酒吧。这里是科西嘉岛民们喜欢聚会的地方,偏僻而不引人注目。他纳闷地看到,酒吧居然大门紧闭。门栅上了闩,帷慢拉得严严实实。他那病态的好奇心不由地被煽动了起来。他钻进内院,用拳头把送货门敲得砰砰作响。没有反应。他仍不死心。终于,约瑟夫来开门了。矮子发现自己来到一间烟雾缭绕的大厅角落里。马耳他人在一群精心挑选出来的朋友们簇拥下,正以香棋酒来庆祝一次惊人的持械抢劫行动的成功。矮子赞叹不已。多米尼克·坎布齐亚,这个高个金发、像猫一样机灵的黑社会新星,显示出一种矮子始终可望而不可即的潇洒自得。听说这个头目劫走了地铁职工的全部工资。这次完美的闪电式行动,完全可以和他的前老板“狂人彼埃罗”匪帮在尼斯邮政总局抢劫3700万法郎的那次大抢劫案相媲美。 约瑟夫得意地在他耳边说道: “我已经对马耳他人说起过你了。一有机会,他就让你当司机。” 矮子等了好久。马耳他人拥有一个运转正常的班子。不过那天晚上,他有幸欣赏到红棕色头发的多丽丝的仪态。她坐在酒吧间的高脚圆凳上,从修长的下肢到胸脯一览无余。 “身段美极了,对吧?”约瑟夫戏弄起他来,“当心点,多米尼克可是只醋坛子。” 矮子越看越相信,她就是马耳他人的情妇多丽丝。马耳他人刚从博迈特监狱逃出来。但是,既然多丽丝在此时出现在煤炭商家里,这就表明坎布齐亚绝不会离此很远。 “她到这里来干什么呢?”矮子哑着嗓子问道,“要是马耳他人从楼上下来,那可就太有意思了!” 图森·费鲁齐耸耸宽厚的双肩。 “我感到意外!他们三个人历来都是非常谨慎的。依我看,这女人是替她在逃的情夫来弄钱的。谁都知道,煤炭商开着银行。她见到过你吗?” “三年前在约瑟夫那里见过一面。我不信她还能记得这事……” “我可从来没见过她,”图森说,“不管怎么说,我无所谓。现在该进去了。再等下去,他们就会跑掉了!” 煤炭商锁上了客厅门的保险锁。他还没来得及把钥匙转上第二圈,图森已经从标致牌轿车里冲了出来,用手枪枪口直抵着他的胸口。矮子走过来,想缓和一下气氛: “把门打开吧,老爷子。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煤炭商吃惊地转过身去。那女人被矮子手里的枪吓坏了,轻轻地喊了一声。 “您也别怕,”矮子添了一句,“我们只想请你们放规矩点,放明白点。” 保尔·格拉尼乌茨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煤炭商决不是个硬汉子。入侵者那奇长的身材,阴沉的脸色和莫测的沉默,都令他担忧不已。尽管那皱脸矮子说了一番宽慰话,也不能使他安下心来。 他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 “我不明白……你们要干什么,先生们?” 矮子彬彬有礼地答道: “我们会解释的,不过得找个地方躲躲雨呀。不然,我们都会变成落汤鸡的!” 他用戴手套的手打开了大门,拧亮了电灯开关,把所有的人都推进去后,重新关上了门。 “这并不复杂,”他接着说,“你有钱,我们没有。结论是,我们弄钱来了。” 保尔·格拉尼乌茨走完三级台阶,来到铺有大理石地面的客厅,他一直在动脑筋。他极力安慰自己:保险箱隐匿在办公室的书橱后面呢。只有找到用精装书壳作标记的秘密按钮,才能转开护墙板并发现暗门。然而,戴帽大汉的双眼问烁的目光令人害怕。何况,一眼可知,沉默人的手枪绝不是摆设。煤炭商大口喘息着,以此来分散渐渐袭上心头的恐惧。他试图堂而皇之地撒谎: “这个……我从不把钱放在家里!全在银行里,真遗憾,先生们。” 矮子耸耸瘦削的肩膀; “老爷子,我们对你的银行没兴趣!我们的胃口不大。只要掏保险箱就够了。” 煤炭商嗓子干涸,鬓角汗湿,两眼轮流睃视着快嘴的矮子和一言不发的彪汉。后者的沉默更可怕。当他颤抖着,结结巴巴地开腔时,简直不相信是自己的声音。 “来……来吧……” 他明白,自己已经认输了。他指望至少能争取到一点时间,指望奇迹的出现。可是会有什么奇迹呢?他垂着头,引众人走上楼梯。大红的厚地毯消除了他的脚步声。要是睡在花园小屋的西班牙男仆安东尼奥能跑来救他,或是向警方报告就好了!可是,此刻安东尼奥在哪里呢?肯定是上哪儿游荡去了。一上完晚餐就看不见他的人影了,天天如此。凡用得着他的时候,他总是不在家里。 保尔·格拉尼乌茨一打开办公室的门,室内精致的布置令矮子快意地格格傻笑起来。他发现了一张桃花心木写字台,走过去把抽屉搜了一遍,只找到j些没用的废纸。底部的门会不会掩盖住砌在墙里的保险箱呢?这在上等住宅区里是很常见的。矮子蹲下身子检查起来。 响起了一记沉闷的敲击声,他赶紧转过头来。 图森用手枪柄砸向女人的颈部。她脸部的肌肉还没反应过来,就昏厥在地毯上了。图森扫了一眼房间,目光盯住了煤炭商。对方顿时冷汗如注,只觉得心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矮子像做恶梦一样,困惑地望着尼斯人的举动。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约瑟夫说过,这是一桩“轻而易举的买卖”。就像一只感觉到被人引进圈套里的狐狸一样,他怀疑地观察起费鲁齐的行为来。他刚站起身来,那杆枪筒在距煤炭商的太阳穴两指间停住了。图森和矮子互相凝视着。一个目光讥讽、傲慢,另一个恼怒、犹豫和担心。图森用鄙视的目光慑服了矮子以后,便转过身去。 “怎么样,煤炭商,你说不说?” 他那高大身躯发出的令人惊奇的假嗓音,充满着凶险的声调。他的上下颌骨和嘴唇突然挛缩起来。奥弗涅人的脑袋被抵在额头的手枪逼向一边。矮子咽了一口唾沫。当煤炭商吐露真言时,费鲁齐那冷峻目光中掠过了一丝快意,那光景真可怕: “壁炉左边那本精装书,红色的,带金线的那本。” 矮子像木头人一样,依言从书架上取出书来。他急于了结这次行动。一个按钮显现出来了,他按了一下,一段狭长的搁板转动起来。黑洞里出现了一只保险箱。 “钥匙,”图森命令道,“还有密码。” 煤炭商微微抬起帽子,取出两把申在一起的钥匙,交给急不可待的矮子。那把最小的钥匙怎么也插不进锁眼。 “是另一把,”格拉尼乌茨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彻底投降了,“小的这把是屋里的警报器钥匙。要转到1944才能打开。就是光复的那一年。” 钥匙转动着,很快就对准了密码的最后一个数字。沉重的钢门打开了。矮子吃惊地注视着排在搁板上的一叠叠金币和钞票。他没想到有这么多货色。这可是一笔巨产。看来,图森的威胁不无道理。也许这是他特有的手段,不过还不坏。矮子回过头去,向他投去表示理解的一瞥。他忽然睁大了眼睛。图森挪动了几步。他的枪口抵住了煤炭商那夹着几络灰发的脖根,目光中显露出一种凶狠的决心。 “你要干什么?”矮子又担心起来,“现在你可别乱来了。瞧,我们已经得手了。” 图森好像没有听见,他的食指缓缓扣动了扳机。煤炭商向前一个颠颐,双臂交叉在胸前,发出了一声沉重而嘶哑的喘息,脸朝下倒在地上。血像喷泉一样从额头涌出,溅污了沙发的绸面。那顶灰黑相间的帽子滚向写字台。经过一阵最后的抽搐,煤炭商的身体僵直不动了。矮子大惊失色。他还没作出反应,尼斯人又俯向昏厥过去的年轻女人的脸。一双眼睛在帽檐下发亮,下巴又收缩起来。矮子如坠五里雾中,看到无声手枪对准了红棕发女人的太阳穴。随着子弹的射入,一阵痉挛传遍女人的全身。“干掉马耳他人的情妇!”他吓呆了,“疯了,这家伙,他完完全全地疯了。” 图森两眼盯着他的受害者,随时准备给他们补上一枪。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为了制止矮子的异议,他那嘶哑的嗓音提高了声调,似乎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力量。他一字一顿地说: “只能如此,矮子。对你我都一样。人们总是告诉我,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保险的。我这是照章办事:决不留下证人。” “难道你不明白?”矮子结结巴巴地说:“马耳他人……” 一股恨意从毡帽下冒出来: “什么,马耳他人?”费鲁齐低嗥一声,“你不想想,他有前科捏在警察手里,还会找他们去表明清白吗?告诉你吧,矮子。从现在起,你的马耳他人已经戴上了情杀的帽子,他想澄清也办不到了!” 2 仿佛一下子进入了秋天。圣沙佩勒教堂尖顶、沙特莱广场和塞纳河两岸的陡坡,全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薄雾里。汽车都开着灯行驶。连圣雅克钟楼的尖顶也消失在晨曦里了。 库蒂奥尔警长站在公共汽车车厢外的平台上,双肘支住扶手,摆开他习惯的姿态,凝视着巴黎沿路的晨景。法兰西喜剧院前,王宫广场上的时钟指着9时30分。20分钟前,奥诺雷·库蒂奥尔就走出了与法院毗邻、坐落在凯德索尔费佛的司法警察总署大门。他掏出警察优先通行证,迈着稳健的步伐穿过尚热桥,登上了开往星形广场的73路公共汽车。下车后,又换乘52路公共汽车,在距蒙莫朗西大街两步之遥的地方下了车。 库蒂奥尔警长现年四十五岁,是巴黎警察局刑警大队的中坚人物。与前巴黎消防队员库尔尚、刑警画家①波马莱德和戴着传奇式贝雷帽的巴斯克人努泽耶等人相比,他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个子矮小,身板厚实,气色很好,一头黑发向后顺去,两鬓已见花白。库蒂奥尔的情绪,可以通过一直衔在熏黄的唇间那支扁扁的、咬得发白的烟头位置来判断。当他灵巧地用舌头把烟头稳稳地竖直在鼻孔正前方时,可以毫不犹豫地肯定,此刻他正处于紧张、焦虑或是愤怒状态之中。而当他把烟头叼在唇边滚来滚去时,就说明警长的心情很好。这是一种与众不同的习惯,在司法警察总署谁人不知无人不晓。 ①指专门描绘刑事罪犯容貌的画家。——译者 库蒂奥尔生当是警察的人杰,死亦为警察的鬼雄。他视自己的职业为生命。他喜欢追捕、盯梢、潜伏和熬夜。他乐于咬着三明治守候在车库门后,或在下等酒吧大嚼奶油甜点心。当倦意袭上眼皮时,就起身即兴检查,以此来振作精神。他醉心于狡黠的审讯和煞有介事的拘捕。当他搞到了令国家保安局对手们眼红的刑事案或轰动一时的越狱案侦破任务时,他那种摩拳擦掌、难以言喻的得意劲就甭提了。另外,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加一个重重的“嗯”来强调一番。近年来,又从老朋友。司法鉴定专家昂里奥那里学来了一句不无有用的话:“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10点10分正,库蒂奥尔警长抬起他那蒜头鼻,赶到保尔·格拉尼乌茨公馆的大门口。两位正极力避开记者逼问的警察见到他,不约而同地向他行礼致敬。从附近布洛涅森林草地吹来阵阵浓郁的湿草气息。库蒂奥尔经过铺着老式地砖的小院,走进前厅门,迈过厅前那三级台阶,跨上大理石地面。一位治安警察赶紧迎上去说: “注意您的脚下,警长先生。那里有脚印……” “我知道,”库蒂奥尔咕哝了一句,“现场在楼上吗,嗯?” 不等回答,他就小心翼翼地登上楼梯,从平台走向人声嘈杂的办公室。胡须剃得溜光,烫发上扣着圆边帽的欧特伊区分局长赶紧伸过手来。库蒂奥尔毫无表情地握了一下。他不喜欢衣着讲究、样子可笑的青年。他是个拼命工作的人,而不是那种把警察这一行看作社交娱乐的大少爷们。他并非法律系科班出身,而是从最底层的警察干起,在工作中,在社会这个严酷的学校里学会这一行当的;因此,他鄙视那种坐在办公桌前夸夸其谈的作风。 在穿着入时的深色服装的检察官和预审法官的漠然注视下,阿道夫·昂里奥安好了三脚架。在他钻进照相机黑罩布里拍照时,库蒂奥尔迅速地朝四周扫了一眼……。再残忍的场面也不会使他惊异。他已习惯于各种惨象。一男一女脸朝下倒卧在已经凝固的血泊里。空空如也的保险箱铁门半开着。 “干得真漂亮,”库蒂奥尔暗自思忖着。他几次感觉到警察分局长探询的目光。但他无动于衷,不住地转动着烟头。他像往常一样不露声色。眼下,应该让昂里奥干完他的活,根据现场情况提出他的判断。正直的昂里奥非常勤奋。他从各个角度摄下了受害者、家具、保险箱和写字台的照片,像计算机一。样准确地抓住那些肉眼看不到,但经过仔细观察可能在底片上找到的细节。 昂里奥爱好研究弹道学。他和库蒂奥尔一样热爱自己的职业。二十多年来,他一直俯身在司法鉴定的同一张凳子上。他上班总穿着白大褂,一只眼睛紧贴在比较显微镜的目镜上,后者通过反射镜和棱镜的调节控制着两架并联的显微镜。这样,就能从一张图像上观察与参照物是否重叠。 昂里奥拍完了照片。他打开装有印痕收集器材的挂锁箱子,取出一把刷子和一瓶白粉,向库蒂奥尔投去亲切的一瞥。 “我在楼下台阶上发现了两只清晰的脚印,”他悄悄地告诉库蒂奥尔。“一只是一般尺寸的,另一只很小。虽说有污泥,但印迹还是很清楚的。” 库蒂奥尔嘴里的烟头突然停住了。这位同事告诉他这细节时的腔调,说明这位鉴定专家已经有了某种想法。在保险柜门上和写字台抽屉上撒铅白粉时,昂里奥又补充道:” “我还找到了两个子弹壳和一颗弹头,弹晕很光滑,是贴身射击的。” 库蒂奥尔知道他想说什么。入弹口通常要比出弹口小,并”有一种环状的印痕,即所谓的弹晕,这是弹头通过枪膛时产生的气流造成的。 在鉴定专家继续探究时,库蒂奥尔双手插在华达呢风衣口袋里走到其他房间去扫视了一遍。走了一圈后,他又回到了办公室。 “怎么样?” “不太好办,”昂里奥回答道,“那家伙是戴着手套干的。印迹差不多都擦掉了!” 库蒂奥尔默默地记下了尸体的姿态,转向区警察分局局长。 “当然不会有什么见证人?” “一个也没有。男仆是凌晨两点才回到家的。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和听到。他是在干活时才发现出事的。凶手想必与煤炭商有交往。门是煤炭商自己开的,没有撬锁的痕迹。” “那女人呢?” “虽然她没有带手提包和证件,我还是查明了她的身份。” 他自忖库蒂奥尔会赞赏他的积极性,向他探问究竟。可是,对方毫无反应。他只好扫兴地往下说: “我在她的雨衣里找到了一张皮大衣的发票……上面有皮埃尔一夏隆路上同盟旅馆的地址。她住在那里……” “是住过那里,”库蒂奥尔纠正道,“还有呢?” “我通知了司法警察总署参谋部,接着您就到了……” 库蒂奥尔嘴里的烟头又转动了起来。今天早晨,当电话铃在科兰古街他的朴素住所里响起时,他只好把剃刀放在瓷盆边上,搁在皂沫罐上。 “警长先生,我是司法警察总署值班处。蒙莫朗西大街格拉尼乌茨家里有两个人被杀。昂里奥已经在现场了。我给您派一辆车来?” “于么呢?”库蒂奥尔抱怨了一句,“我先要到办公室去一下。我会自己想办法去现场的。” 警长满心不快地把脸上的剃须膏擦干。他的妻子热尔特吕德盘着1900年式样的发髻,默默地送上了一杯咖啡。这件两人被杀案又将在他已经堆积如山的文件柜里添上一叠案宗。上星期,在马耳他人越狱后。接踵而来发生了三起奇怪的闯窃案。为此,总署署长把一大堆案宗搁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地痛斥了他一顿。 大雾笼罩着蒙马特尔高地。库蒂奥尔一个劲地咬着烟头,在汽车站上跺着脚,等候迟迟不来的公共汽车。远处,车灯圆圆的光晕终于显现,那模样酷似一轮满月。售票员把车门安全链挂上后,握了握警长的手。 “今天早晨还不算热……” “不热,”库蒂奥尔没好气地回答。 他在法院门口跳下车厢平台,穿过侍卫栅栏门,走进圣沙佩勒宫的庭院。五分钟后,他来到了开始热闹起来的警官办公室。写字台上,显眼地放着一份手抄笔录。这是夜间值班员送来的。“马赛司法警察处报告:在多米尼克·坎布齐亚逃出博迈特监狱后,从其遗留物品中发现一封匿名信。信中要求监视其情妇多雨丝·梅的活动。后者与住在巴黎蒙莫朗西大街的一个姓格拉尼乌茨、外号煤炭商保尔的人有来往。详细报告和信件照片随后送到。” 库蒂奥尔仔细地折起纸条,压在当垫板用的涂得乱七八糟的纸板下面。“可真不赖,当警察一生中能碰到这么多事情。”他嘟哝着,走下凯德索尔费佛那中部已磨损的一百零五级台阶。 在底楼档案处门口,他突然停了下来:“马耳他人出于妒忌杀了他的情妇。不错,这的确是一个很圆满的结论。果真如此吗,嗯?” 库蒂奥尔嘲讽地看着因为从多丽丝·梅身上找到发票而得意洋洋的欧特伊区分局长。 “祝贺您,头。真是一次出色的调查。” 正在收拾器械的昂里奥偷偷地膜了他一眼。他太熟悉这种口气了。他正打算听听下文呢。 “不过,我要告诉您一件事,嗯……您要是能在同盟旅馆里听人说起马耳他人,那就算找到了凶手,只等着您去逮捕他呢。” 分局长那扣在卷边帽底下的前额皱了起来。这刑警大队的混蛋莫非在取笑自己? “不错,”库蒂奥尔接着说,“多丽丝·梅的情人就是博迈特监狱的逃犯、大名鼎鼎的马耳他人多米尼克·坎布齐亚。要是您肯动一动脑筋的话,我还想告诉您另外一件事……,我敢打赌,马耳他人是来找煤炭商算账的,因为后者与他的情妇勾搭上了。您不这样想吗?” 他又朝昂里奥瞥了一眼: “阿道夫,你也不同意我的结论吗,嗯?” 他那衔在唇边的晴雨表似的烟头,又笔直地竖在鼻子跟前了。 “巴黎警察局司法警察总署致各警察局和宪兵队:务必全力搜捕外号马耳他人的罪犯多米尼克·坎布齐亚一爱德华·帕斯卡尔·威廉。该犯30岁,生于马耳他岛瓦莱塔安托瓦纳和弗拉雷·简家。该犯涉嫌于3月25日至26日夜间在巴黎第16区蒙莫朗西大街保尔·格拉尼马茨住宅里杀害了户主和自己的情妇多丽丝·梅。多丽丝·梅,26岁,无业,住巴黎第8区皮埃尔一夏隆街同盟旅馆。坎布齐亚系从马赛监狱越狱逃跑的危险罪犯。作案时还盗走有价证券和黄金。该犯特征:身高1.78米,棕发碧眼。越狱时穿海军蓝格子呢西装和黑皮鞋。发现此犯即予逮捕并速报巴黎警察局司法警察总署。电话:图尔比戈9200按预审处357或865分机。司法警察总署署长让·德沃(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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