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悬疑

昙花梦第九卷


  

第三十六章

花锦芳到了四区警察局,两位局长找她谈活,谈话的结果非常成功,赢得了特殊优厚的待遇。

当天晚上八点,程科长在他的办公室里会见花镜芳。他悄悄地对她说:“黄厅长给上海俞局长的信已经拿到了,此信没有密封。厅长叮嘱把信的内容给你看后再封。”说完。他把厅长的信交给花锦芳看。

花锦芳从信封里抽出信笺,她看着看着,眼圈渐渐红起来。因为信中情辞恳切,完全有意成全她。看完信,她激动地对程科长说:“请转告厅长,我不会辜负他的一番好意!”

接着程科长又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周凌刚从上海打长途电话回来说,他下午六点三十分就到到达上海芝民路钱公馆门口,刚好钱雨泉的小轿车开出来,他立即上前拦住。他悄悄地对钱雨泉说:“关于七克拉钻戒案件,南京有机密的事要直接和您本人对谈。”钱雨来马上请他上车同坐,周凌便把你的情况介绍一下,接着把你的信和相片一并递给钱雨泉。钱雨泉一看相片,惊呼一声:“啊,原来是她!”两眼盯着相片,失神好久。再看你的信,摇头晃脑,兴致勃勃地朗诵着,简直爱不释手。看了信,又看相片;看了相片,又看信,如获至宝。

最后他对周凌深表谢意,要他转告你千万放心,他一定替你设法,救你脱险。他对周凌见义勇为的精神十分感激,同时还给周凌一笔奖金,叫他连夜赶回南京,以免你挂念。

花锦芳听了,喜形于色。程科长伸手向她道喜,她握住他的手,热泪簌簌而下,哽咽不能说出话来。最后迸出一句:“锦芳非君无以至今日!”

程科长听罢,内疚起来,说:“你会到今日,完全是我害你,只要你能原谅我就好了!”

“锦芳饱经世故,恩怨分明。你我地位不同,你能这样成全了我,能不令我感激终身吗?”花锦芳反而抚慰程科长。

程科长接着说:“上海情况看来不成问题,明天柳、杨两位警官同我们一起走,到了上海警局,我直接拜访俞局长,把黄厅长的信亲手交给他,我会乘机从中帮忙。不过手续交接之后,因为有柳、杨两人同往,为了避免她俩生疑,我不得不与她们同回南京。我已留下周凌暗中密切注意你的情况,以便随时告诉我。他住春江饭店三楼三○六房间。有事你可和他联系。”

说着,他看了下手表,关切地对锦芳说:“锦芳!你不要记恨我就好了。现在已经九点三十分,你整天辛苦,应当好好休息,明早我们还要启程。你现在所住的房间特别清静,刚才我已命勤务韩青把我的丝绒锦被放在你的床上,名酒、腊味、香茶、好烟都已备便放在桌上。如有需要什么,可按电铃,今晚我特命韩青在外面侍候。”

无微不至的关怀,使花锦芳感铭肺腑,但是她没有说话。默默含情,俯首频频点头。接受他的诚心感意。临行回眸一笑,秋波里映出无限的深情,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瞥之中。

翌日,程科长和杨玉琼、柳素贞乘着京沪特别暖气快车把花锦芳护送到上海警察局。他面见了俞局长,亲手把黄厅长的信交给他,并把厅长对花锦芳的同情与关怀告诉他,乘机替花锦芳说了许多好话。

他安排交接妥当后,便同柳、杨两人径返南京。

回到南京。程科长感到失魂丧魄,对一切都百无聊赖,一忽儿忧心忡忡,一忽儿嗒然若失。

好容易挨过了五天,正当他在卧房里十分苦闷的时候,周凌忽然推门进来。他风尘仆仆,满面春风,喜不自禁地告诉程科长,说:“花小姐已经保释出狱了!前天晚上她到春江饭店来找我,给了我一封信,叫我交给你。她说上海不可久留,昨天早晨带我秘密乘坐小轿车前往杭州。今晨,她由苋桥机场乘机赴港。在候机室附近,我看到柳次长公馆的小轿车停在那里,司机小辛把一架照相机交与花小姐。原来她在临行前一天,已经用长途电话通知南京柳公馆,叫柳夫人派小辛把德制照相机按时送到杭州苋桥机场。她接过照相机,打开一看,顿时喜形于色。她告诉我回南京时,千万要对科长说照相机原封不动,请科长安心好了。因为时间紧迫,她叫我乘着柳次长的专车,顺京杭公路回京。让我转告科长:”多多珍重,图报有日,后会有期!‘“说完,周凌从皮包里拿出一封非常漂亮的信,信里透出芬香,他郑重地交给程科长。机灵的小鬼,马上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把柯罗米的雪白剪刀,递给程科长。

程科长小心翼翼地把信口剪开,抽出信笺,坐在沙发上,读着花锦芳写给他的信。

慈航科长惠鉴:春江一别,依依难舍。当时我柔肠寸断,人前咽泪无声!

自君行后,上海警局立即召见,俞局长单独审问,别开生面,与南京态度大不相同。他官威似虎,铁面无情,一时难以应付,险些计尽辞穷,不得已用马家柔术,小心周旋,终使百炼之钢,变成绕指之柔。一小时的艰难苦战,赢得了俞某的同情,同意南京意见,允许法外施仁。

最后钱某登场。又是艰巨一战。此老兴致勃勃。色心不死,一接触喜不自禁,面有得色。

他对我垂涎三尺,意图染指,想利用雄厚财力,掩盖他垂暮之年。到此地步,我对他既不敢公开得罪,又不能主过绝情,只好以进为退,若即若离,乘机恳切陈情,婉辞求脱。终使他感动心软,因此手下留情。最后他由衷语云:“恨我生太早,花放偏迟!”自愿把钻戒相赠,用折中办法,把我收作螟蛉。他向警局声明:此案系出误会,具结不控,奖金照给,保释出狱。

噩梦方醒,惊魂未定。回忆自南京至上海,似由龙潭而入虎穴。三日之内,连闯五关,心血耗尽,精力枯竭,日夜提心吊胆,生平未受此苦!

几年来我闯荡江湖,一向玩世不恭,目空一切,想不到此次却不幸身陷囹圄。虽已脱樊笼,然惊弓之鸟,神魂飘忽,胆怯心寒,从此一蹶不振,势成强弩之末。妙手生涯理应结束,洗手从良,而求归缩。这叫做知一重非,进一重境,否则身败名裂,必陷万劫不复!

此次钱某一时激于正义,手下留情。不过此老虎视眈眈,色性未灭,只恐夜长梦多,还会节外生枝。上海势难久留,南京又不敢去,惟恐有人跟踪,只好悄然引退,绕道杭州,乘机赴港。

此次之事,君败之,君全之,再造之恩,终身难忘!锦芳素重信义,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施惠不忘。此次金陵晤面,恨相见太迟,怨别离太疾,来去匆匆,未尽所怀,心事重重,不胜惆怅!我与你未了三生,尚须一面,此去香港,摒挡一切,必将旧地重游。他日相见之时,当留完璧以待,方知马家儿女,守身如玉。虽出污泥而不染,绝非当街卖笑之流。

贵部周凌,机警无匹,聪明可爱,善体人意。我此次遭厄,借助良多,十分得力,不胜感激。他随我到杭,此间之事,详情均悉,书不尽言,询之可也。

临行草之,乞恕不恭。千万珍重,珍重千万!

最后谨附俚词两句。希君细加琢磨:夜来一笑寒灯下,犹忆乘人之危时。

锦芳百拜

第三十七章

“叮叮叮!”电话的铃声响了,程科长丝毫没有感觉。周凌接了电话,笑嘻嘻地对他主人说:“科长,沈太太电话!”

这一声如雷贯耳,才把程科长的魂儿收回。他匆匆忙忙地走到电话机旁,接过周凌手中的话筒,只听对方娇滴圆润的声音:“你是程科长吗?”

“对,对!丽兰,我正想找你,想不到你的电话来得这样凑巧。”

“我先问你,你今天有空吗?”

程科长已猜透对方的意思,他的精神骤然振奋起来,连声答道:“只要你需要,我就是有天大的事都要让路。”

如此甜蜜的回答,使对方的语气更加亲昵。

“那好!我在秦淮饭店等你,就是原来那个房间,请你马上就来,听清楚了吗?要不要再重复一遍。”

最后两句,语气十分俏皮。

程科长笑道:“闻弦歌而知雅意,你不说,我早已猜到了。不过我这里的公事还要稍微交代一下,一个钟头之内,保证到达,可以吗?”

对方高兴地说:“好!君子一言为定!”电话挂断了。

程科长放下听筒,由于条件反射,他喜上眉梢。

站在旁边的周凌,看程科长眉飞色舞,知道这是双方约会的信号。鬼灵精乘机凑趣道:“本来我想向科长请假两天,回家一趟。现在看来走不成了,我要呆在这里等你回来。”

程科长着出他天真的脸上潜存着不露的狡猾,但是他的话的确迎合自己的需要,便笑着对周凌说:“我在这两、三天之内可能不会回来,你在这里应付一切。除非有非常重要的事,你才暗里打电话给我。有人问你,你说我到上海去。等我回来后,你可回去多玩几天,懂吗?”

“是!这里的事情我会应付,请科长放心。”

其实今天的周凌,比程科长更加愉快。因为他这次由南京到上海来回一趟,已经得到三方面的赏赐,这是出奇的好运,这样大量的收入,是他出自娘胎以来所未见的,认为是一种奇迹。他在主人面前,尽量克制着无比高兴的情绪,为了迎事主人的需要,他马上到卫生间为程科长准备一切。

程科长立即到科里安排好工作,回来梳洗罢,换上崭新的衣服,稍加修饰一下,乘着小吉普径到秦淮河畔。离秦淮饭店不远,他就下车,等司机把车子开走后,他才到约会地点。

到了秦淮饭店,上了二楼,只见那间房门虚掩着,他轻轻推门进去。李丽兰早在房里等候,见他进来,马上站起来,笑脸相迎,表扬说:“很讲信用,还比约定时间早到十分钟,可算是言必信,行必果。”她边说边帮程科长把大衣脱下。

程科长笑着说:“当你电话挂断后,我为了争取时间,分秒必争,总怕有人埋怨我误期失约。”

李丽兰扑味一笑:“我才不想你呢!”说着,忙于冲香茗倒牛奶,端糕点。

程科长趁着她张罗点心的空暇,把整个房间巡视一遍。以往的经验,她如此精心的布置和安排,是长夜交谈的征像。

他俩隔着长几,在沙发椅上相对坐下。

程科长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李丽兰,觉得她越发娇艳,如一朵怒放的红玫瑰,他想,最近她由于生活上的舒适,不再提心吊胆。因此精神舒畅,青春更加焕发。她的仪态,她的丰姿,未必在于花锦芳之下。他一边欣赏,一边品评。

李丽兰见程科长斜靠着沙发扶手,以手支颐,对她怔怔出神,她觉得好笑,也有点羞意,便发问:“喂,做人应当知足,你呀,实在太贪婪了!这一双眼睛,灼灼如贼。你刚从洛阳回来,难道还没有看个痛快?”

程科长被地一问,也感到不好意思。但是对她最后两句话,感到新鲜而费解,便用背诵台词的方式,一句一顿地说:“你是教授的小姐,博学多才。你的话含意深奥,敝人才疏学浅,实在体会不来,望乞赐教。”引得李丽兰吃吃而笑。

她轻抿含笑说:“牡丹是花中之王,洛阳的牡丹天下第一。古人说‘洛阳归来不着花。”

我师组的容貌,是人间绝色,如花中的牡丹。你和她厮混了好几天,难道还没有看个痛快吗?

看过牡丹,群芳逊色,在这里还有什么好看头呢?“

程科长听了,恍然大悟,暗地佩服李丽兰的才思敏捷,忙解释道:“幽兰挺秀岩谷,清香高洁,雅而不俗,这是花中珍品。古今文人雅士、诗人、画家,不论写作、吟唱、绘画,多半重于兰而不重于牡丹。它那清秀之姿,偶尔散发出一阵幽香,令人身心俱醉。所以说芳兰比牡丹好!”李丽兰斜他一眼,笑说:“你呀,全靠一张甜蜜蜜的嘴不知迷惑了多少人,也占了不少便宜。不管你真的假的,蜜糖的味道,多数人是喜爱的。”说到这里,她突然心血来潮,对程科长说:“扯了半天,差点把正事忘了。”她歪着头,俏皮地伸出手掌,对程科长说:“还我师组!你记得上次临别的时候对我说的话吗?挽救不了师姐,你也没有脸面见我。而今言犹在耳,我的师姐呢?”

程科长得意地说:“你刚才不是表扬过我言必信、行必果吗?大丈夫说到做到。我告诉你好消息:你的师组已经安全保释出狱,昨天绕道杭州,今晨乘飞机赴香港了!”“我不信!这是你一面之辞。这个消息是你亲眼看到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是上海特派小组今天早晨长途电话告诉我的。”

“不对,钻戒案件已经破获,上海小组早已撤回,你的胡诌,只能瞒骗三岁的小孩。我现在需要你说出真心话。这个真正的消息从哪里来,必须给我证据。”程科长万想不到李丽兰会耍这一手,一时无话可答,显得有点尴尬。

李丽兰逼问道:“是不是这份证据见不得人,所以不敢拿出来?”

没等程科长回答,李丽兰紧接着说:“拿不出来吧?‘夜来一笑寒灯下,犹忆乘人之危时!’”她冷冷地念道。

程科长像触电一样,只觉得心脏发麻,更显得局促不安。

“君子不欺暗室,好呀,堂堂一个科长,想乘人之危!你分明利用职权,强奸了她!”

李丽兰的口气咄咄逼人。

就像在战场上,程科长开始毫无准备,受到突然的袭击,有点心慌;但等到枪声一响,精神反而安定下来。他态度恳挚地对李丽兰说:“丽兰,你要原谅我,我为什么不把这封信给你看呢?怕你对我发生误会。现在你既然念出这两句诗来,那你肯定看过全信的内容了。

这就更好,信里有这么一段话,‘他日相见之时,当留完壁以待,方知马家儿女,守身如玉。’这就是有力的证据。“李丽兰困惑不解地问:”那她为什么说你‘乘人之危’呢?“

程科长苦笑道:“说来惭愧,我上当了!这说明她的本领高我一筹。”

接着他把当时花锦芳伪装急病攻心,当场晕厥床上的情况如实告诉了李丽兰。

李丽兰听后,不觉噗哧一笑,问道:“那她强奸了你吗?”

程科长感慨地说:“你师姐这一手的确是师传绝技,可以说是玩弄了我。‘夜来一笑寒灯下’,我的理解是,这一笑,是她胜利之笑,骄傲之笑。丽兰,你说对吗?”

“你不要洗雪你的罪恶,曲解她的情意。这一笑,是你俩甜蜜蜜的笑。重温当时香馨的情境,余味犹存,如此艳遇,安能不笑,不过得新忘旧,也是人之常情。”程科长忙辩解说:“丽兰,请你不要多心,我是永远爱你的。”

李丽兰意味深长地说:“你认为我多心,不如说我多情。假使我多心,我不会给你锦囊妙计,劝你趁机攀折!”程科长故意说:“你这一手,是以桃代李,想金蝉脱壳。”

听到这句话,李丽兰哽咽着说:“你不会体谅我的苦心,我整个都是为了你着想,你要晓得,我是残花败柳!”程科长十分感动,他走到李丽兰所坐的沙发椅旁边,紧靠她并排坐下。一边抚着她的肩背,一边拿出手帕替她揩干眼泪,喃喃私语向她解释:“丽兰,刚才我的话是试探你的。我知道你是非常多情的人,现在我把内心的话,向你掬诚相告。

“当我在国际饭店房间里和你师组周旋的紧要关头,记起你给我的锦囊妙计,趁着花锦芳没有注意的时候,我悄悄地摊开一看。你劝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当时我心里无比感动。我体会到你待我之情,可算是无微不至。你为了报我之恩,成我之名,不得不向我提供唐通这条线索。反过来,为了保存你师父的一线血脉,挽救你师姐,情愿牺牲自己的爱情,想移花接木,确实用心良苦。所谓情义、道德、良心,你都顾尽了,堪称一位完人。你是草莽中的一颗明珠,我被你纯挚的真情所感动,我的良心发现了。

“夜里,我睡在床上,反复沉思,我不能只顾自己的私爱,而牺牲了你的终身幸福。

“回忆当时你我两人的相爱,简直富有戏剧性。首先,给我最深印象的就是你那本日记。

那时,我还没有和你见面。虽然我忙得透不过气来,但是由于你日记的魔力,我花了大半天时间精心细读,愈读愈爱,愈爱愈迷。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格外欣赏你的文笔、才华。我想,难道你这个书香的后代,博学多才的女子,真的要毁灭在我的手里,永陷沉沦吗?这实在太残酷了!因此我就萌起了挽救你的念头。

“当天晚上,你我初次见面,看到你那绝世之姿,不由得使我动心。又因你当时刺激过度,晕厥过去,我更加对你怜爱。最后你说:”牺牲了我,成全了你!‘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话!继之,你把所有的真情向我倾吐,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晚我一夜未曾合眼,想倾尽全力挽救你的脱险。不过,我当时对你并没有作非分之想,只有来迟一步千古恨的感觉,因为你快要完婚了。

“婚后,你在这个饭店和我初次约会,那时你的安排,有意移干柴而近烈火,以致芙蓉帐里度春宵。你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也是出于你的心愿,为的是感恩图报。

“我知道你离开警局的第二天,由于周凌的帮助,你就来了一个旋风式的外交,上至正副局长,下到整个刑事科人员,你都拜访过,使他们同情你,爱护你。因此你在隆重的婚礼上,能够风平浪静地愉快地度过。这是你十分明智的一着棋。

“自此之后,你帮助我破了不少重大疑难案件。飞贼王存金一案,你不但挽救了我垂危的前程,而且挽回了整个警局的盛誉,也替警厅解除了压力。此后我的工作可算一帆风顺,这跟你对我的帮助是分不开的。当然,你今天在南京能过着优裕的生活,没有一点风波,没有丝毫干扰,可以说与我的努力也是分不开的。

“然而当今社会,是互相利用的。只要我有本领,有一套办法,上级就会利用我,紧抓不放,必定对我门开一路。在这种情况下,我就能够从中维护你的声誉,使你成为合法的暗中保护对象。但是,宦海风波,世情难测,万一我发生了意外的突变,或升迁,或调动,有那么一天离开这个岗位,那又是一番局面。所以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平时居安。就要思危。因为我的部下都知道你当时的情况,这里面的人,良莠不齐,好坏不一。只要里面有一、两个居心叵测的人,那就后患无穷了。你要晓得,人在人情在。我在一天,他们对你绝对不敢动起歹心;一旦我离开了这个岗位,他们之中,有的要钱,有的取色。你有绝世之姿,百万家财,‘财色’两字,聚于一身,这很容易使人动心。人的欲壑是难填的,假使所求不遂,他们一定怀恨在心。只要一亮你的底子,沈子良在社会上的地位、名誉会受到重大损害!

而你呢?更是无法立足。千里长堤,溃于蝼蚁一穴。只要突破一个关口,整个万里长城就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所以说金陵虽佳,非久居之地。现在亚东银行在香港办分行,你应当力劝沈子良设法谋到香港分行经理的职务;或是把沈家的财富转移一部分到香港去,经营工商业。脱离这个是非之地,而求得你个人的安全和永久的家庭幸福。“程科长说到这里,心情无比沉重。语调悲凉,他说:”但是,你一旦离开了南京,对我来说,将是一个不可估量的损失和痛苦。现在,我对你好像婴儿离不开慈母一样,因为无论在生活上、精神上和事业上,你对我都照顾得无微不至。我过惯了这种无形中的‘贤妻良母’式的幸福甜蜜的生活。你一旦走了,我的灵魂就会空虚,我的心灵必将破碎。不幸的将来,我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但是,话要说回头,不这样做,那肯定会牺牲了你。我何忍以一己之私,而断送你整个的幸福前程呢?希望你要用理智战胜感情,更不要用情过深,需要快刀斩乱麻的果断行为。你若过于多情,依恋难舍,举棋不定,必定坐失大好时机,造成不可补偿的损失。丽兰,这就是我的真心话。请你三思,三思。“

李丽兰想不到这些活会在程科长口中说出,非常感动。出于真情,她搂紧程科长,伏在他的怀里,嘤嘤啜泣。他们都已估计到,终究会有那么一天的来临,因此感到十分痛苦和怅惘。

程科长抑制住内心的伤感,抚摸着她那黑油油的柔发,安慰道:“丽兰,人生无不散之筵席,只要两地同心,就是真挚的伉俪。现在还没有到那个时候,乐在眼前,何必做楚囚,相对而泣呢?”

李丽兰噙着泪水说:“慈航,你的话句句打中我的心坎,我何曾没有想到这些。这次七克拉钻戒案件,我本来不想把唐通的消息告诉你,但又考虑到此案一错过,我的师姐就会远走高飞,她一向行踪飘忽,以后你再没有机会找到她了。就是有机会找到了她,你和她两人还是站在敌对的立场上,她肯定不肯嫁给你,这段姻缘也就吹了。趁此机会一擒一纵,使她感恩图报,钟情于你。况且你们两人,旗鼓相当,可算天生一对。而且有了她,可以填补我的位置的空虚,使你今后的心灵少受痛苦。这就是我移花接木的一片苦心,纯粹是为你着想。

因为我是有夫之妇,事实上无法奉陪你到白头偕老。因此,我做了痛苦的抉择,只好在爱情上作自我牺牲。不过此后漫长的日子里,遇到良辰美景的时候,可怜我纵有万种风情,始终无以倾吐!“她用指背悄悄地弹去闪烁欲滴的泪珠,强作欢颜说:”师姐这封信对你情意绵绵,我想她肯定会到南京,重续前缘的。“程科长感慨地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李丽兰笑了,她用食指戳了一下程科长的前额说:“你呀,猫哭老鼠假慈悲!哪只猫儿不贪腥!”

程科长辩解说:“你的人情味比任何人都浓,与你相处,可以说交愈久而情愈深。而她呢?不过把我当根‘撑竿’而已。所以我今天特地来向你汇报,我已经完成了‘撑竿’的任务。唐通说得好,无数次地跳,无数次地扔,我不过也是其中的一次。”

李丽兰认真地说:“不!不!你和他们不同,因为你帮她跳过了最大的难关。打破了全世界最高纪录。像你这样特殊的‘撑竿’,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她肯定会牢牢地握住不放,怎么会舍得扔掉呢?”说完,她那风流的秋波,向他脸上一闪,撩得程科长魂摇神荡。

他动情语颤地说:“丽兰,我何必舍本而求末,舍近而就远呢?你说的是空中楼阁,我求的是现实,摆在我面前的不去享受,尽谈着无谓的幻想,有什么意思呢?”

说完,他以左肘向李丽兰身上微微一碰。

李丽兰笑道:“你不要想入非非,今晚子良在家等我。恕我无法奉陪。”

程科长不慌不忙,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南京民航机的乘客名单交给李丽兰,笑道:“这是昨天明故宫机场由南京飞往香港的三○八班机的乘客名单,第二十五号座是亚东银行经理沈子良。”

李丽兰瞪大晶亮的眼睛,惊奇地看着程科长,娇嗔道:“你呀!真是神出鬼没!”

程科长笑说:“你能够在周凌的手里拍摄花锦芳的信件,我还不能在航空公司拿出乘客登记表吗?这都没有什么稀奇,就是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李丽兰斜靠在程科长的身上,意味深长地说:“对!我爱的就是这样知情识趣的有心人,叫我怎么能够舍得离开你呢!”

说着,李丽兰用不自禁地投怀送抱,意酥酥,娇慵慵,漾出妖媚的笑容,脸上泛起迷人的嫣红色。

程科长意荡魂销,紧紧地抱住她,陶醉于温柔乡,游遍了巫山十二峰……

第三十八章

连日江南淫雨靡靡,落花片片,杜鹃啼血,春光渐渐老去。在这迷漫的烟雨中,给人一种阴郁伤春之感。

离花锦芳行后两个月,李丽兰又相继赴港。她受程科长的启发,极力怂恿沈子良设法谋得亚东银行香港分行经理一职,并由沈家抽调大量资金到香港经营工商业。狡兔三窟,可进可退,明为家业前途打算,实际为本身安全着想,一举两得,计出两全。沈于良一向钦佩李丽兰,总是言听计从,于是极力去进行。

待各方面筹备就绪,沈子良马上电请李丽兰立即赴港,共商扩展之事,在这关键的时刻,李丽兰不得不行。

昨晚,她与程科长竟夜不眠,两情缱绻,依恋难舍,相约归期两个月,自当会见。

今晨,程科长往明故宫机场送她上机,看到百花凋零,触景伤情,深深感到春尽江南离断肠!

送走了李丽兰,程科长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回到四区警察局。当他刚跨进科长室,杨玉琼、柳素贞就跟着进来。

柳素贞一见面就说:“科长,早上黎丽丽的姑母在这里等你好久,刚刚才走。她说,黎丽丽前天晚上服了大量安眠药自杀,还好发现得早,马上送到城南医院急救,侥幸脱险。想不到她又于昨晚更深夜静时,偷偷地把被单撕下两条,结成布带,企图上吊,想第二度自杀。

幸好被巡房护士发觉,自尽未遂。她这样坚决寻死,至今她的姑母还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何因。

一再追问,她总是守口如瓶,不肯透露真情。老人家哭哭啼啼,孤立无援,十分可怜,就跑来请求科长,请你行行好事,调查内情,救她一命,成全到底。“柳、杨两人对黎丽丽的处境十分同情,她们极力怂恿程科长要马上设法挽救。

听到黎丽丽要自杀,程科长马上联想到林映雪的惨死,内心感到隐隐发痛。这时杨玉琼靠近他的身边,压低声音说:“记不记得当年林映雪!”

这句话像锥子一样刺痛了程科长的心,他的脸上立即罩上了愁云惨雾。

杨玉琼又说:“这真奇怪,难道红颜薄命真是天注定的?她这样坚决觅死,又不留遗书,连她最亲的姑母都不告诉,这里面肯定有难言的苦衷。也许她认为没有人能解决她的问题,只好把这悲苦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科长,我想你一个人去,她肯定会把衷情相告。”

“不,像她那样性格刚烈的人,一旦思想形成,很容易走上极端的,她宁可牺牲性命,不肯吐露真情。恐怕她对科长也未必会说。”柳素贞使用激将法,想激程科长上阵。

程科长见她俩如此热心,也深受感动。便从桌上拿起礼帽,说:“好!我马上就去,证实一下,你们两位的推测究竟谁正确!”说着,匆匆地离开了科长办公室。

他坐上吉普车,朝着城南方向驶去。在车上,程科长的心情异常焦躁不安。其实,他对黎丽丽的安全比杨、柳两人更为关切。转眼间,林映雪离开尘世已经几年了,在这漫长的日子单,他一直想念着她。自从看到黎丽丽,在他心灵深处,得到一种特殊的安慰。

远在马歇尔失车案件发生之后,他带着同案犯林鹤鸣到凤凰餐厅等候刘振亮的第一天晚上,他第一次看到台上唱歌的黎丽丽,几疑是林映雪复活,给他一种不可思议的惊喜。所以在马歇尔失车案件处理中,他对黎丽丽网开一面,没有牵连到她身上。这是程科长始终没有泄露的秘密。至于飞贼王存金一案,他已经是第二次挽救了她。他骗玉琼是审讯时乍见黎丽丽很像林映雪,爱屋及乌,才萌起挽救念头。

王存金案件结束之后,黎丽丽在凤凰餐厅重登歌坛,由于她人美歌甜,因此声名鹊噪。

这段时间,是她一生中事业达到最高峰的黄金时代。因此凤凰餐厅的生意特别好,每晚座无虚设。

程科长在公事空暇、心情舒畅的时候,经常来到这里饮酒听唱,一向都是包坐西南角的一个固定桌位,这里靠着圆柱旁边,不大显眼。

他来时,都是一个人独据一席,茶余之后,继之以酒,单斟独酌,重温旧梦。他看着黎丽丽的脸型、姿态、表情、动作,愈着愈像映雪,他就联想翩翩,飞翔的思想把他带进当年号称“潇湘馆”的四楼那间温馨的暖室里。把他带到中秋之夜月色清幽的落凤窝……凡是当年与林映雪留连缱绻的情景,都借着台上的歌声,杯中的酒,而再现脑际,自我陶醉,给他心灵上无可奈何的补偿。他怕逼真的幻梦破灭,所以不愿和黎丽丽接触。每次当歌场未散的时候,他就悄然引退,独自驾着小吉普或是摩托车,乘着酒兴,奔向归途,让甜蜜的余韵在夜色苍茫中随风飘荡。这样以假乱真的慰藉,已成为他生活中不可少的一环。

最近他由于公私两方面的困扰,有一个星期没有到过凤凰餐厅了。在私的方面,因为李丽兰正酝酿着出港,双方难舍难分,所以连日来他的心情总是不愉快的。在公的方面,最近南京明故宫机场,破获了一起贩毒大案件、贩毒罪犯利用由重庆直飞南京的民航班机载运鸦片,下机时,警方当场逮捕运毒犯三名。搜出最上等的云南鸦片烟土“云土”一百五十市斤。

因此他忙得不可开交。

经过初步隔离审讯,三犯异口同声供认,他们三人来往于重庆至南京这条航线,已非一日。经常把南京、上海的吗啡、海洛因运往重庆,再把云南、四川的烟土运到京沪。他们是受人指使,干这走私的勾当,全属于附属性质的。

此案牵涉面广,主犯是王明康、王仲钦父子两人。王明康是南京市的参议员,在城南太平路至夫子庙,一带开了几家大店铺,生意兴隆,收入可观,是市商会的常务理事;南京市内的房地产很多,兼营江南康记管造厂;他交际手腕灵活,善于交官结吏,又是帮会的头子,徒子徒孙遍布城南,地方的潜在势力极大。他既是豪绅,又是政客;既是资本家,又是帮会头子。像他这样地势俱备、长袖善舞的人,自然而然成为城南一霸。

他的儿子王仲钦,今年二十五岁,已经大学毕业了。在学期间,他就已经参与帮会和黑社会的活动,由于他父亲在帮会里的地位,造成他的优越条件,虽然年纪很轻,但是在帮会里的辈数却很高,稳稳成为他父亲特定的继承人。他承受父亲的及钵,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

据三个同案犯供认,整个走私运毒一案,具体的负责人还是王仲钦。三凶在隔离下所供的材料与事实完全一致,一口咬定主犯就是王家父子两人。

由于王家显赫的身份和地位,首都警厅在办理此案时,自然不敢轻率从事,对该案的处理过程都十分慎重。警厅根据三犯所供的材料,认为此案铁定无疑是王家父子干的了,怕走漏风声,所以采取了断然的措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捕了王明康、王仲钦父子两人。

同时双管齐下,对他家里进行彻底搜查。

在预审阶段,王家父子矢口否认有指使运毒的罪行。各方满有把握地把三犯陆续提出,双方当堂对证,想不到三犯全部翻供,声称当时是在严刑拷打之下,只好按照审讯人员的意图乱招供的。同时,搜查人员回来报告,搜查王家结果,没有得到一点罪证。

三犯的翻供,这完全出于警厅的意料之外。这时,王家亲属扬言,警厅逼供诬陷,不按法律程序,随便扣压民意代表,任意搜查议员住宅,破坏法制,践踏民主,严重侵犯人身自由,要向最高法院上控。案情急转直下,警厅由主动变成了被动,这对警厅是十分不利的。

因此,厅长为了此案,亲自召开紧急会议,首先研究三犯串供的问题,认为这是家神通了外鬼,进行内外勾结,因此当场撤换了全部看守人员。一面抽调精干的刑侦人员充实破案力量。

虽然南北地区不同,程科长也在抽调之列。他曾参加王家的第二次搜查,结果又告失败,一无所获。不过他对于王家房屋建筑和内部结构都十分注意,将地板、墙壁怀疑之处,都绘下草图,以备研究。因为他属于帮办性质,不是主办人员,责任不大,压力较轻。而且奉命参加破案,不过两天。而目由于李丽兰要赴港,依恋之情分散了他的破案注意力。又听到黎玉丽要自杀的消息,逼使他不得不在奉命期间,悄悄地去干这义不容辞的事。

他正陷入沉思之际,吉普车不觉嘎然停住。他定神一看,车已停在城南医院的大门口,他嘱咐司机稍等片刻,就匆匆走进医院,按照丽丽姑母所留下的病房号码,径登二楼病房,挨号寻找。

只见一位护士,站在走廊当中,全白的装扮,给人圣洁、雅素的感觉。程科长便走到她的面前,很有礼貌的悄声问:“请问小姐,黎丽丽小姐住在这个病区吗?”

她含笑点头,微微示意。一双智慧的大眼睛滴溜溜地上下打量着程科长,忽然好奇地问:“是不是程慈航科长?”

“对!你怎么认得我?”程科长感到奇怪,含笑反问。

“你是传奇式的人物,大名鼎鼎,我在报纸上经常看到你破案的事迹和你的相片,我依稀辨认得出,看来我的眼力还不错嘛!多少人都希望能看到你,我这一面之缘,也可算是三生有幸!”“小姐,你太过奖了!”程科长谦虚地回答,报之一笑。他接着问:“请问,丽丽小姐的情况如何?”

“黎小姐前天晚上服了大量的安眠药,幸好发现较早,抢救及时,对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影响,昨天晚上,她又偷偷地把被单撕下,企图上吊自尽,没有成功。今天早晨,我到她病房替她挂瓶,把手术盘放在她病床旁边,她趁我正在工作的时候,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暗中偷走盘里的剪刀。还好我警惕性很高,临走时检查工具,发现少了一把剪刀,便马上翻开她的被子,不出所料这把剪刀正牢牢握在她的手里。我对她软哄苦劝,好说歹说,才把剪刀还我。她一而再、再而三企图自杀,像她这样视死如归,我还是第一次才见到的。因为责任重大,我不得不把这个情况报告院长。院长本来对她就十分关心,不惜一切代价,亲自出马,废寝忘食地抢救她。但他对其他病人,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当他知道黎丽丽第三次企图自杀后,他特别加派护士,轮流值班。”程科长觉得护士的话有点蹊跷,不禁问道:“院长跟她有亲戚关系吗?”

“没有,他们一无亲,二无故。你要知道,人有一技特长,到处都会吃香。她是‘金陵歌后’,‘秦淮之花’,不知使多少听众神魂颠倒。我们这里的医生、护士,谁不爱听她的歌声?我们这位院长,是凤凰歌厅的常客,他对黎丽丽小姐十分欣赏。”这位护士,口齿伶俐爽直活泼,说话毫无顾忌。她问程科长:“你是她的朋友吗?”

“不,我跟你们院长一样,也是凤凰餐厅的常客,对黎丽丽小姐也很景仰。”

“不,你不只是她的听众,而天是她的好朋友,你到这里是为了你的职责。”

程科长感兴趣地笑道:“你根据什么?”

“这很容易,因为干你这一行的,对于一个陌生的人,从来不会说实话,我就是根据这种规律判断出来的。你一上楼,我就十分注意你,你那无比关切的神情,就可肯定你不是她的寻常朋友。她几次坚决自杀,这里不无原因,你这位名侦探,对自己的好友,难道还会袖手旁观吗?”

程科长以赞赏的眼光看着她,默认她判断得正确。

他们边讲边走,忽然护士站住了,指着一间病房对程科长说:“我不敢耽搁你的时间,黎小姐就住在这个病房,你进去吧!需要我的时候,按下床头的电铃,我马上就会到来。”他道声谢谢,便走向黎丽丽的病房。房门虚掩着,他轻轻地推门进去。这个特等的病房,明窗净几,非常恬静,又有一张弹簧病床。床前一张四方桌柜,旁边一套沙发椅。

黎丽丽躺在床上,松散的黑发,衬着苍白的脸庞,眉黛紧锁,星眸含着无限的幽怨,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润湿。眼睛哭得红红的,枕边湿了一大片。

猛然看到程科长,她鼻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她正想挣扎起床,程科长一个箭步,走近床前,握住她的双臂,把她轻轻按住,亲昵地坐在床沿,从西装的口袋里拿出手帕,替她揩于眼泪,毫不做作。

黎丽丽柔顺地接受他的温存,但那雪白的脸颊已经泛起了红晕。看到黎丽丽脸红,他才醒悟到她不是映雪,觉得自己的举动有点唐突,所坐的地方也不合“法定”的位置,似有越轨的行为,感到局促不安。

聪明的黎丽丽已经看出程科长的窘态,故意把身体向床后挪了一下,示意他再向里面靠紧些,以消除对方尴尬的局面。

她感激地对程科长说:“想不到你会到这里来,看到你,我死也瞑目了!”

“我始终不知道这件事。我刚从上海回来,杨、柳两位警官就告诉我,你姑妈到警局找我,说你要轻生。我听了好像晴天打了个大霹雳,立即驾车来到这里。黎小姐,你不要难过,就是天大的事情,有我在,没有不能解决的。你名冠歌坛,大有前途,为什么要走此末路呢?

谁欺负你,可告诉我吗?“

“不!没有人欺负我,也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程科长原以为黎丽丽肯定会向他投诉的,不料她如此回答,使他大失所望。

“那你为什么要自杀呢?”

“我感到人生乏味,所以想离开这个苦难的人间!”黎丽丽只好用厌世来搪塞。

“悲观弃世,而萌起自杀的念头,这样的事也经常发生;但是被救之后,不该接二连三坚决觅死。这说明你有问题不能解决,所以非走绝路不可。你同意我的推断吗?”

黎丽丽的目光回避着程科长,沉默不语。

程科长并不灰心,谆谆开导说:“黎小姐,你有唱歌的天才,而且干着自己所喜爱的职业,数年来独步歌坛,获得了‘秦淮之花’的光荣称号,多少人向往你,尊敬你,爱慕你。

你年华正茂,前途似锦,这正是你的黄金时代。你何苦倒行逆施,自暴自弃,与死神结成不解之缘呢?我实在为你惋惜!“黎丽丽听了,感慨不已,微微叹一口气说:”从表面看来,的确有很多人都羡慕我,其实这不过是海市蜃楼罢了。也许由于我的个性不合时代潮流,因此受到一系列的挫折。这方面的情况,丝毫瞒不了你,假使没有你两度对我施以援手,我早已身败名裂。想不到我的一生,沿途荆棘,磨劫重重,也许就是这个‘秦推之花’的称号不祥,而招惹了许多不必要的烦恼。‘人怕出名,猪怕壮’,树大招风啊!本来这歌女生涯,整天处在灯红酒绿的环境里,过着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生活,大多数人作风放荡,生活糜烂,最终都得不到好收场。我深刻体会到这一点,所以我的私生活一般说来还是十分检点的。但是今天这个社会是权势逼人、金钱万能,我是一个弱女子,怎么能够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呢?哎,树欲静而凤不止!

自从刘振亮、王存金案件结束之后,我好像做了一场恶梦。当恶梦醒来的时候,我庆幸自己已经得到了新生、感谢你为我保存了名誉,在歌坛上仍然得以发挥我的特长。万想不到这个时候,有一个蓄谋已久的巨大魔爪在黑暗中向我攫来,这是股难以抗拒的力量,我深恨这个卑鄙毒辣的家伙!我不甘心他的阴谋得逞,所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程科长言辞恳切,再三动员她把内情说出来。

黎丽丽的答复只有斩钉截铁的一个字:“不!”

“为什么?”程科长看着倔强的丽丽,心里打了一个疙瘩。

“我想来想去,无计可施,迫不得已才选择这条路以求大解脱!”说时声调凄楚,哽噎抽泣。

“黎小姐,你不要难过,你听我说,人生的途程,祸福无常,变幻莫测。它好像下棋一样,里面的奥妙变化无穷。不会下棋的人,每见自己棋子输多了,望着残局,心慌意乱。觉得穷途末路,败局已定,无可挽回。在这关键的时刻,假使有一个善于下棋的人站在他背后,看个真切,轻轻地推了一步,再看棋局,全盘改观,转败为胜。这叫做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是象棋、围棋的高手,此中道理,你一定体会很深。所以说,人生的途程是战斗的途程,战斗必须讲究艺术。你太纯洁了,涉世未深,不会巧妙利用权变,临事无法应付,悲观丧志,不到终局,就把棋盘推了,这怎么行呢?”

程科长苦口婆心地开导她,希望她能够说出自杀的原因。结果呢?又失败了!黎丽丽仍然缄口不答。

程科长又用激将法来激她开口。他深深地回一口气,说:“哎——我估计错了,我没有分清恩怨,你对我没有友情,只有敌意,因为我破获了刘振亮和王存金案件,使你在精神上和经济上受到了难以补偿的损失,你怨我!恨我!你对于我只有仇恨,没有共同的语言,怎么会对我吐露真情呢?”

这一激,黎丽丽忍不住哭了,抽噎地说:“你的话太伤我的心了!其实我完全为你的利害着想。不愿你卷入这个不幸的旋涡,所以宁愿自我牺牲。对方来头非同小可,势力极大,手腕阴狠毒辣。他处心积虑,早对我存凯觎之心,对我过去的事情了如指掌,还进一步制造一种极其卑鄙的材料,对我进行威胁,欲得我而甘心。除非我妥协了,屈服了,嫁给他,没有别的办法!像他这样品质极端恶劣的小人,我嫁给他,就等于毁了自己。与其将来在精神上长期忍受折磨,不如于今天干脆离开这个苦难的尘世!”“你有没有把我的力量估计在内?”

“我唯一希望你能够体谅我的苦衷!我实在不忍心让你也卷进这个危险的旋涡。即使你胜利了,他还会暗害你。对你只有坏处,对我也无济于事。就因为我不愿牵连你,不愿苟且偷生,所以下定决心走自尽的道路。你要想从我的嘴里知道内情,完全不可能,千万请你原谅!”黎丽丽的话已经说绝了,程科长深知她的性格。看来在她身上无法探到实情,为争取时间,另找途径,他非常恳切地向黎丽丽提出一个要求:“丽丽小姐,请你信赖我,我一定以最大的努力,圆满解决你的问题。希望你用你的人格向我保证,在三天之内,不要再萌自杀的念头,静候我的好消息。”为了安慰黎丽丽的心,他只得夸下海口,这是权宜之计。

黎丽丽感激他的热情,微微地点点头。她意识到程科长马上就要离开她了,这时她感到空虚和依恋。真挚的友情,酸楚的心事;温暖的慰藉,冷却的心灵;生的欲望,死的召唤,在她矛盾的心湖里泛起了漪涟,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异样的感受。

程科长抚慰再三,然后向她辞别,相约三天之内再见。

黎丽丽想挣扎起床相送,被程科长劝阻住了。他乘机在床头接了电铃,那位护士笑盈盈地推门进来。程科长先向地道谢,请她细心看护。

临行,护士告诉他,院长已在门外恭候他多时。

这位院长,姓刘名郁,江苏真如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由于保养得好,虽然鬓发斑白,却红光满面,看来已有六十高龄。他穿着深灰色白条纹英国华叽西装,温文尔雅,十足的学者风度。

一见程科长出来,刘院长马上迎上去,跟他热烈握手,邀请他到私人会客室攀谈。会客室里早已准备好名烟、名酒、香茶款待他。

交谈之间,程科长知道他与黎丽丽的关系十分密切,是黎丽丽敬重的知音。他对黎丽丽的情况知道得很清楚,他说:“丽丽是歌坛上的奇葩,唱歌的艺术造诣很深,有唱歌的天赋,天生一副好嗓子。音质圆润、纯净、音量宽宏、丰满,音色妙不可言。她袅娜多姿,明眸传情,举手投足,造型优美,都能动人心弦。我见过许多歌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她的歌,唱出人们的喜怒哀乐,唱出人们的心声,给人以启发,以鼓舞。这就是她对社会的贡献。她热爱自己的职业,经常搜集中西文唱片,吸取中外歌星的特长,熔于一炉,力求突破。数年来她活跃歌坛,曾在苏州、杭州、上海等地登台演唱,往来不同的歌厅、剧院和夜总会。皇天不负苦心人,她终于在南京发红了,被誉为‘秦淮之花’,”金陵歌后‘,在这人才济济的京华。成为一代红星。

“我是她的歌迷 也喜欢音乐,所以跟她很谈得来。这个女孩子作风正派,态度端庄,一向不听无聊的新闻,不理别人的是非,自重自爱,因此也令人尊重。

“往常,她有什么心事,一般都会向我倾吐,可是这次再三求死,我屡问原因,她总是守口如瓶,长嘘短叹。看来其中必有苦哀。哎!她天生丽质,天分太高,成熟过早,精华泄尽,只怕不得克保天年!”说到这里,刘院长悲戚地摇摇头。

程科长心事重重,也沉默不语。

良久,院长打破了寂静,转悲为喜说:“刚才听到赵护士的报告,知道科长特来丽丽病房探视,我想你一定是为解决她的问题而来的,非常高兴。我虽然未睹尊颜,但久仰大名,十分钦佩,我庆贺丽丽有了救星,相信科长一定能为她解脱困厄。”“我一定尽最大努力挽救她!”程科长安慰道。

接着,程科长也把与黎丽丽对话的情况如实告诉刘院长。

他对刘院长叹道:“黎丽丽寻死心决,坚不吐实,我不愿意十分勉强她,只好另寻线索,侧面调查。我希望刘院长能跟我配合,在三天之内,特别要注意她的安全,对于她自杀新闻,要严嘱院方为其守密。”“这两桩事情,我已经注意到了,所以布置得十分周密,请你放心。”

程科长赞扬说:“你想得真周到!她的房间里至今还没有一束礼花,这就证明你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否则歌迷们闻风而来,一簇簇的鲜花,早已堆积如山了!”程科长站起来,正要向刘院长告辞时,丽丽的姑母匆匆地走进来,她后面跟随着一个小姑娘,年约十三、四岁。

丽丽的姑母见到程科长,悲喜交集,老泪纵横。她对程科长说:我见你还没来医院,心神不宁,又到四区警局。杨、柳两位警官告诉我,科长一回警局,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马上就到医院去了。所以我又坐车回来。“她双手合十。虔诚地说:”科长,你是我家大恩人,我的女儿白天晚上都叨念着你,请你行行好事,救人救到底。假使这次丽丽得救,今后,我定天天早晚念一百遍‘灶君经’,庇佑你步步高升!“程科长告诉她:”我已经到病房探望过黎小姐,谈了很久。但是,她避而不说。现在要想解决她的问题,非得找出自杀原因不可。否则,就无法对症下药。现在唯一的办法,希望你要跟我紧密合作!“”好!好!你要我怎么办,我就听你的。“

“第一,关于黎小姐最近一个星期来的生活动态,有啥反常现象,请你详细告诉我。”

“很对不起,刚好前星期我到苏州我妹妹家里做客,回来的当天晚上,她就吞服安眠药自杀。那天她的情绪很不好,我曾问过她是否身体不舒服,她点头默认。我以为只要睡一个晚上就好了,所以我也不大留意。”丽丽姑妈感到很抱歉,她想了一下,手指身边的那个小姑娘说:“她叫小梅,是丽丽的使女,一直都在丽丽身边服侍,丽丽的事,她一般都知道,这个女孩子很聪明,你可详细问她。”程科长看那小梅,乖巧伶俐,逗人喜爱,好像当年的小兰,心里很高兴。

接着,他向丽丽姑妈提出第二个要求,要到现场详细观察。

“现场?”丽丽的姑妈困惑不解。

程科长立即解释说:“所谓现场,我指的是黎小姐的房间和周围的环境。黎小姐守口如瓶,无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现在除非到她房间,着看有否留下遗书、遗物,检查来往信件,以及一些可供参考的材料。希望能够通过蛛丝马迹,找到一点线索,然后顺藤摸瓜,对症下药,挽救她的生命。不过我不敢冒昧,所以要征求你的同意,才可进行。”丽丽的姑妈忙说:“程科长,你太客气了!你怎么办就怎么好!”说完,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大串钥匙,亲手交给程科长,又拍拍小梅的肩膀说:“为了争取时间,小梅先带你去,房间里的情况,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先到丽丽病房一下,因为当时她坚决不肯通知你,今天你来了,她也许会埋怨我。我得去安慰她一下,随后就来。”程科长迟疑一手说:“房间里有贵重的东西,你不来怎么行呢?没有一个亲人在场,我觉得有些不便……”

“程科长,你三番两次搭救我的女儿,我们都把你当作亲人,有什么信任不过呢?一一你先去吧!”说完,把程科长的手臂推了一下。

这时,刘院长也从旁极力怂恿。他也不再拘泥了,笑着向刘院长和丽丽的姑妈告别,带着小梅,乘吉普车直到“苏庐”。

黎丽丽的房间,不在原来的楼下,已经搬到二楼。这是中西式结合的房间,十分宽敞,东南两面临窗,空气新鲜,光线充足。墙壁和天花板油漆成天蓝色,色彩调和爽目,壁上挂着古代名人字画。室内全套桃花心木家具和沙发床椅,正北床上锦被绣枕,旁边放着一张床头柜,柜上放着一架漂亮的台式电话机。床左边排着一个大型圆镜梳妆台,圆镜直径约一米二。是真正的比利时玻璃砖。梳妆台上面陈列着欧美各种名牌化妆品,琳琅满目,光彩耀人。

床右边。排着一架新式的全身镜橱,镜旁边有一架特制的书橱,图书满架。靠东背窗,有一架大型钢琴,还有一架落地式收音机。房中间排着一张大理石圆桌,四张大理石圆椅,看来为着下棋而设。西面排着一套花色沙发,正南临窗放着一张大型写字桌,整块厚厚的玻璃板盖住桌面,深绿色的绒面上面,镶着丽丽在不同场合、不同姿式的影照。桌前放着一张沙发靠背自动椅。

房里最引注目的是,压在玻璃板正中的那张黎丽丽的放大彩色玉照,妩媚动人,散发出酥人骨髓的魅力。程科长几次怀疑是林映雪的照片,因此联想翩翩,木立好久。

小梅沏了一怀香茗,端到他的面前,很有礼貌地对他说:“程科长,请喝茶!”

小梅的叹声把他的灵魂从回忆中招回来。他一边接过香茗,一边向小梅微笑,随手拉着小梅,坐在沙发上。

小梅天真无邪地对程科长说:“看来你很喜欢我家小姐,但是你为什么过去都没来这里?”

程科长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你家小姐?”

“因为你站在小姐的照片面前,望得出神。不过到这个楼上的客人,不论是老的、少的,都会被这张相片吸引住的。但是,他们所得到的代价都没有你大。”“代价,什么叫代价?”小孩子讲大人话,程科长不禁笑起来,他满有兴趣地逗说。

小梅没有回答,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起到书橱前面,打开玻璃橱门,蹲下去,拉出橱下面的抽屉,拿出厚厚一大本精装相簿。捧着它,走到程科长面前,两脚并拢,双手递上,稚气地笑说:“喏,这是我家小姐的心血,你一看就明白了。”

程科长接在手里,端详一下,这是一本最新型的大相簿,外表十分美观,厚度两英寸,价值两钱金子。

他怀着好奇心,立即翻开它,想不到扉页上竟贴着他的一张最得意的四寸美术照片。他怔住了:“这张照片为什么会到她手里?到底她是从哪里弄来的?”真是不可思议!他一直翻下去,里面贴的不是相片,整本却贴着他几年来破案事迹的文章,是从各种报刊杂志和画报里面的集而来的,内容十分丰富,比他自己剪集的还要完整得多,而且贴的技巧很艺术性。

要搜集这许多材料,实在不容易啊!他掩卷惊叹,感激之情无以复加!

小梅在旁边插嘴说:“为了收集这本材料,我家小姐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时间,她好像集邮的爱好者一样,为了一张珍爱的邮票,千方百计,到处寻求。看来她对你十分好感!”程科长报之一笑。

他很想进一步了解黎丽丽近年来的社交情况,便趁这个机会,探索她内心深处的奥秘。

因此,对于她来往的信件,检查得十分认真。这些信,多是歌迷写给她的,信的内容。几乎都是赞美和向往,没有一封能够达到所谓“情书”的资格,可见她还没有“恋人”。还有几大束信件用绳子捆着。放在柜子里,看来已经被归档了。

经过一番检查之后,程科长开始坐下来和小梅做轻松的漫谈。谈话中,他了解到小梅的身世。她原籍无锡,迁居南京不久,父亲是个小职员,母亲没有工作,兄弟姐妹很多,她念到初中一年级,就无力上学了,由一个亲戚介绍,到黎丽丽家中当佣人。黎丽丽待她很好,平常教她读书,她今年才十四岁,已经有初中三年级的程度了。她长得很可爱,一对清澈如湖水的眼睛,影映出她内心的纯洁和灵气,虽然她童心未泯,但是对主人却耿耿忠心。

关于黎丽丽的情况,她说得很清楚。黎小姐性情柔和,喜欢恬静。她对唱歌职业很感兴趣,每天清早起来练嗓子,经常对着镜子不厌其烦地纠正自己的姿势、动作,一举一动,一招一笑,都融进歌中。

平常来访的人很多,多半被拒于门外,婉言谢绝,凡是接见年轻的客人,她都要小梅相陪,寸步不离。她很爱清谈,与她交谈的多是社会上德高望重、有才学的长者。她还有一种嗜好,很高兴到处游览,南京附近的名胜古迹,一般都游过。前三个月,因为到清凉山扫叶楼游玩,险些发生了意外。从此之后,她怕了,任何僻静的地方,她都不敢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呢?小梅不明底细,无法奉告。

她的生活很有规律,平常情绪一向很好,不受到外界的任何干扰。想不到最近一个星期,突然来了一个人,他自称是报社记者,跟丽丽小姐单独谈了很久,最后拿出一张相片给她看,她看后脸色遽变。这个记者走后,她就开始心神不定,不思茶饭了!终于在前天晚上了了大量的安眠药自杀。

“这个记者长得怎么样?”程科长打断小梅的叙述,显然,这个记者引起了他极大的注意。

“这个记者讨厌死了!年龄在四十左右,矮矮瘦瘦的,穿着一套灰色的崭新西装,脑袋尖削,有点秃顶,眉头稀疏,眉毛较浓,形成八字,一对三角眼露着凶光,老鼠耳,鹰钩鼻,两顿瘦削无肉,嘴唇又薄又尖,阴阳怪气,令人可憎!”小梅对这个记者的印象特别坏!

程科长见她形容得惟妙惟肖,不禁笑起来,逗问:“真有这么丑恶?”

“还不止呢!满脸奸相!”小梅一脸正经地回答。说着,走到写字桌旁边,打开边屉,在名片盒子里,捡出一张,递给程科长,悻悻地说:“那天来访的就是这个人!”

程科长接过名片一看,上面写着:“《新都晚报》记者林一鹄”。

小梅补充说:“这个人说话很轻,当时,我离他们太远,听不清楚他讲些什么,那张相片也看不到,真可惜!”

程科长知道,这《新都晚报》是南京一家小报,该报专门采访黄色花边新闻,内容特别丰富,迎合许多有闲阶级的兴趣,因此订户很多,销路不错。不论哪个人家,发生桃色风流案件,要是被他们知道,就会尽情渲染,扩大事实,公诸于世。一般人对该报记者都感头痛,因此这批记者在社会上被绰号为“红头金苍蝇”,他们的副业就是敲诈勒索。

程科长认识该报汤总编辑,因为业务上的关系,搞得很熟。他立即在黎丽丽的房间里,打个电话给他,查问该报有没有林一鹄这个记者。对方答复说,没有这个人,连特约记者中也没有这个名字。

电话放下后,程科长断定林一鹄这张名片是假的,一定是别有用心的人想利用《新都晚报》的性质,威胁丽丽。但是,这个魔鬼到哪里去了呢?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脑海里不断思索着,不知不觉走到窗前。他百无聊赖地临窗眺望,“苏庐”花园全景尽收眼底。他的精神不免一振,哇!多么美丽的花园!上次捕捉飞贼王存金由于是在晚上,而且精神异常紧张,因此没有机会领略到它美好的风光。

这个花园虽然不大,但幽雅宜人,假山鱼池,错落自然;石隙种兰,碧草如茵,小桥流水,垂柳拂波;翠竹挺拔,曲径通幽;繁花似锦,绿树成荫;虽春燕秋鸦,夕阳疏雨,无所不宜。一阵微风吹来,程科长感到心旷神怡。

他俯瞰楼下,在近楼处一从芭蕉旁边,有一张有青石卷书长椅,椅面和靠背磨得光滑如镜,椅面上有许多白玉的碎片,在青石衬托下,特别显眼。不协调的现象引起他的疑窦,他眼望玉片陷入沉思。他想,这堆白玉片洁白如雪,光滑如脂,是玉中珍品。必定有人在愤怒之际将其狠狠摔下,以泄心中之气。奇怪的是,在这显眼的地方,为什么不把这难碎玉收拾干净。

他转身招呼小梅过来,经过详细查问,才知道这堆碎玉是羊脂白玉蝴蝶杯的碎片。这怀子是黎丽丽的女朋友史朝云送给她的,此杯透剔玲珑,皎白光润,黎丽丽十分喜欢它。想不到在黎丽丽自杀的那天晚上九点左右,她突然抓起玉杯,从楼上使劲地砸下去,当时天已黑了,黎丽丽不肯让小梅下楼收拾。不料睡觉前她就服下大量安眠药。以后小梅多半在医院里,更没有时间和闲情去收拾这堆碎玉。

史朝云是黎丽丽中学时的同学,过去她们都没有来往过,她们最近接触的时间只有半年。

不过在这半年时间里,来往十分密切,而且两人的感情非常要好。她家住在胭脂井七号,近一个星期,她就没有来过。

程科长听完小梅这些话,眼前闪过一线光芒,精神特别振奋。他想,这可是全案的一个缺口,要知道黎丽丽为什么自杀,全在史朝云这个人身上!

他立即在黎丽丽的房间里打个电活到四区警察局,要柳素贞听电话。他把调查的情况,简略地向柳素贞叙述一遍。特别指明黎丽丽的自杀,史朝云最低限底是一个知情者。他要柳素贞马上通知马化民、江天表、李昆、赵明四人分头侦查史朝云的家庭情况和她在中学、大学期间及其毕业后参加工作的情况,了解她的为人、性格、爱好与她交往的朋友。总之,要查得愈细愈好。嘱咐柳素贞要分别对马、江、李、赵四人介绍案情,不要事先让他们互相通气,充分发挥他们的才智,通过不同关系,不同途径调查史朝云的材料,约定下午五点在科长室向他汇报。

电话挂断后,刚好黎丽丽的姑妈回来了,程科长对老人家安慰一番,嘱她和小梅千万不要把他来这里的消息告诉黎丽丽。对凤凰餐厅,只说黎丽丽到上海去,向餐厅经理请假一星期。对外面的人要绝对保守秘密,交代完毕,他就匆匆地走了。

他为了明故宫机场运毒一案,不得不先到警厅去继续进行他的侦查工作。

这宗运毒案件,由于三犯的翻供,加上到王家搜查又得不到真现实据,案情毫无进展。

警厅今天抽五个干员,充实力量,又逮捕了两个同犯,但审讯一整天,毫无结果。此案攻不下,放不能,对方一再施加压力,案情十分棘手。

当天下午五点,程科长抽空回到四区警察局,召集马、江、李、赵四人来汇报调查史朝云的情况,叫柳素贞、杨玉琼担任记录。

在科长办公室里,除杨、柳两人坐在办公桌边作记录外,程科长他们五人围绕长几在沙发上坐下。

程科长看大家一眼说:“我现在想听听各位的汇报。”

四人都从衣袋里掏出笔记本。

程科长对马化民笑笑,说:“化民兄,请你先把调查的情况介绍一下。”

马化民翻开笔记本稍看一下,说:“史朝云,今年二十四岁,她的老家苏州丁家巷,抗战胜利后,迁来南京,现在胭脂井七号。全家六口人:母亲、哥哥、嫂嫂、弟弟、妹妹和她。

母亲今年六十二岁,在家料理家务。她和兄、弟、妹都有了工作,家庭生活很好。她哥在商业上很有办法,是家庭经济的支柱。兄妹哥嫂之间的感情很好。迁居南京后,史朝云就从苏州大学转学到金陵女子大学,刚刚毕业不久,现在留校当助教。“马化民说完后,程科长微笑地向江天表仰仰下巴颏儿。

江天表接着说:“化民兄说过的,我就不重复,我只作补充报告。史朝云的哥哥史朝义,原是一个汽车司机。当苏州沦陷时,他同一个同事弃家投奔内地,到重庆去。不久史朝云的父亲死了,当时史朝云还在初中念书,弟妹年纪很小,全靠母亲做女工维持,四口之家生活十分艰苦。她考入高中后,就半工半读,帮助家庭闯过经济难关。当时她在社会上很活跃,收入也不错,到底做什么工作,至今尚未查清。

“抗战胜利后,她在重庆的哥哥发了一笔大财,带了一个漂亮的嫂嫂来了,家庭经济突然大好转。为了她哥哥商业上的方便,全家从苏州搬到南京来,住在胭脂井七号,房屋很大,排设很讲究,家里装有电话。史朝云是金陵女子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校方很赏识她,毕业后被留校当助教。”

江天表说完,李昆补充说:“史朝义,抗日战争一开始,就一直在抗战的大后方川、康、滇、黔之间驾驶运输汽车。正当日本侵略缅甸的时候,他开着一辆大卡车到缅甸腊戍,替缅甸大商家运输物资,刚装好货物,突然,腊戍遭到大批日本飞机的轰炸,遍地火海,居民死伤惨重,全市秩序大乱,人们放弃一切,争相逃命。他驾驶着这部卡车,乘乱冲出东门,越过萨尔温江大铁桥。过桥不到三分钟,这座通往中国的桥梁就被炸断了。腊戍也被日军占领了。他回到祖国的云南昆明市,车上满载着西药和电器材料。这时滇缅公路被日军切断,西药、电料顿时涨价百倍,他因此发了一笔国难财。

史朝云为人聪明态度大方,很会交际,性格开朗,谈笑风生。然而在学校或在家里,都没有看到一个特别亲密的男朋友。最近一个星期,她因胃病请假在家,几乎没有出门。看来她不像有病,胃病的证明书,是一个和她很要好的医生开的。这几天,她都是愁眉不展,心绪不宁。“赵明抽着烟,他把烟蒂往烟灰盅里一捺,最后接口说:”不错,从学校和她家里的角度调查,她似乎没有一个亲密的男朋友。其实,她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暗中已结识了一个男朋友。这个人当时在中央大学读四年级,比她高一年,现在这个男的已毕业了。两年来,他们两人始终保持着特殊的关系,是特务式的爱情,来往神秘,极少双双公开露面。这个男的,就是现任南京市参议员王明康的独生子,叫王仲钦。“

听到“王仲钦”三个字,程科长的心房突然震了一下,心血直冲脑门!他心想赵组长真有一手,竟会勾出这个人来,不禁惊讶地重复道:“王仲钦?”

赵明得意地向程科长笑道:“对,就是他!就是这个城南一霸、帮会头子、色中饿鬼,外号叫‘采花峰’的王仲钦!我真不理解,像史朝云这个一个有头脑、有知识的大学生。为什么会跟他鬼混在一起呢?听说王仲钦最近经常留连于凤凰餐厅,也是黎丽丽的歌迷。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垂涎的肯定是‘秦淮之花’黎丽丽,黎丽丽是史朝云的好友,史朝云是王仲钦的情人,黎、史、王三者凑合,此中大有文章。黎丽丽自杀之前,把心爱的玉杯摔碎。

说明她对史朝云恨之入骨。这篇奇文,只要史朝云肯开口朗诵,全案就会骼然开朗。程科长,你看如何?“

程科长兴奋得站起来,重重地拍一下赵明的肩膀说:“好小赵,你真行!”

这时大家都为赵明的深入调查、成功分析而叫好!房间里充满了愉快的气氛。

接着,大家又开始讨论第二个步骤,如何深人穷追……

第三十九章

胭脂井是南京的古迹,在鸡鸣寺附近,那里当年属于台城花国,是六朝宫殿遗址。南朝陈后主城破时,曾和他的宠妃张丽华藏匿于这口井里,但他们最终还是被擒,虏之北去,因此又号辱井。现在胭脂井是南京城内一条寻常的坊巷,它狭窄幽深,两边是高大围墙,中间有一条青石径,墙边常年长着青苔,巷中春天飘洒着落花,深秋飞舞着红叶。清晨薄暮走入巷子,宛如空谷足音,寂静极了。

这样清幽的环境,令人发思古之幽情,想到:“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的诗句,记起卖花女的一首词:“春寒料峭,女郎窈窕,一声叫破春城晓。江南春早,江南花好,红颜一例如春老。”

的确春易残,人易老。六朝豪华过去了,南国佳人,香消尘梦。这里的深巷,空留陈迹,犹如感慨历代之兴衰。

胭脂井七号,很宽敞。隔墙外有个雅致的花厅,花厅朝南,八角落地玻璃窗,全部用乳白色花玻璃,光线充足。厅后有一个小小庭院,厅东临窗,窗外是个花园,景树叠翠,芳草名花遍地,假山盆景有致,回廊雕杆逶迤其中,有苏州园景之风格。

史朝义为方便朝云学业的深造,特地把此恬静的花厅改为史朝云的闺房,陈设十分华丽,足见兄妹手足之情深厚。

“叮叮叮,叮叮叮!”电话铃响了。史朝云抓起话筒,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你是史朝云小姐吗?”

“是。”

“告诉你,今天上午七点半前,你无论如何要在家里等着,我有非常紧要的事情要和你面谈!”

对方的语气很生硬,并带着命令的口吻。她正想问他是谁,电话就挂断了。

她无精打采地放下话筒,人像被钉在电话机旁似的,挪不开步,痴呆在那里好久,心绪重重,忐忑不安。这个奇怪的电话使她心惊肉跳,这几天来,她所无法解除的危险的定时炸弹,看来马上就要爆炸了。

壁上挂钟当的一声,准准七点半,她的干娘持着一张名片进来,“程慈航”三个字赫然跳进眼帘,她的心房猛然紧缩,感到一阵窒息。虽然她料到有这么一天,但当不幸来敲门时,心里不免感到恐慌。不待她有思考的机会,这个不速之客已经来到她面前。

为了礼节上关系,史朝云不得不抢前一步,伸出纤手,挤出笑容与他握手,以示欢迎。

程科长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冰冷透骨。她长得很健美,但此刻却给人楚楚可怜的感觉。

她卷发蓬松,毫无修饰,脸色惨白。秀眉之下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隐含着恐怖的神情,端正而丰秀的鼻子下面,棱角分明的嘴唇微颤着,没有血色。

程科长看这情景,心中有些不忍,继而转念,应在关键的时刻,乘敌方阵脚动摇之际,掌握战机,一鼓作气,攻下城池。决不能心慈手软。给地喘息的机会。

双方让座递茶后,两人相对坐下,程科长双手叉胸,背靠沙发,用凌厉的目光盯着史如云,一言不发。史朝云只觉得程科长的目光如芒刺戳身一样,令她非常难受,她坐在沙发上,合着双掌,插在靠扰的膝盖中间,低着头不敢正视,态度十分拘谨,好像等待对方的审问。

紧张的空气持续了很久。

程科长终于打破了寂静,严肃地问她:“你是史朝云吗?”

“是。”

“你认得黎丽丽吗?”

“认得。”

“你与她什么关系?”

“朋友。”

“交情如何?”

“是知心朋友。”

“既是知心朋友,黎丽丽前天晚上自杀的消息你一定晓得吧!”

“晓得,听说她已经得救了。”

“昨天第二次、第三次,她又继续自杀,你晓得吗?”

史朝云听黎丽丽又两度自杀,大为震惊,不禁抬起头来看着程科长。

程科长对着地说:“黎丽丽的性格你很清楚吧,她外看软如绵羊,其实刚强如铁,像她这样刚烈的性格是很容易走向极端,踏上绝路的,何况你把她的生路通通堵死了,逼着她非走死路不可。”说着,他从皮包里拿出一包东西,放在光滑的长几上,他解开蓝色丝绸的手帕,里面放着一堆粉碎的羊脂白玉杯的碎片,蓝白对比,特别显眼。他指着破玉片问史朝云:“这是你送给黎丽丽的白玉杯吗?”

史朝云内疚地点点头。

“这玉杯在她临要自杀之前,被她摔得粉碎,这说明她对你有难以克制的愤恨,在无可奈何之下,只有摔碎玉杯,以泄内心的忿怒!”史朝云静听程科长讲话,没有否认,低着头,以手掩面,似在忏悔。

程科长抓住时机,开始对史朝云进行攻心战。他严正地对她说:“丽丽在临自杀之前,留下一封遗书,详细说明她为什么要自杀。这封信,也可以说是对你罪恶行为的控诉书!假使丽丽死了,你也逃不了法律的惩处。也就是说,黎丽丽一死,你的整个前途也就跟她一起毁灭。黎丽丽三度要自杀,这说明她对于死是何等的坚决。现在你们两人的命运息息相关,生死与共,你的处境是十分危险的。

“为了这个案件,我花费了很大力量,连日来出动了大批干员,从各方面调查案情的真相,所以对你的情况,我也了解得十分清楚。所得的综合材料证明,你的为人还不错,心地善良,作风正派,待人接物温和大方。在学业方面作勤奋苦读,力求上进,以高材生留校当助教。今天会面,知你确是一表人材,而且书香满屋。但是,我始终不理解,像你这样有出息、有才华的人,为什么要跟王仲钦混在一起呢?王仲钦这个家伙阴狠毒辣,外号‘采花蜂’,是色中饿鬼,难道你不知道吗?你们两人的性格,本来是水火不相容的,不知你为何甘心牺牲色相,为虎作怅?”

程科长的一席话,触痛了史朝云受过创伤的心,勾起了她辛酸的往事,禁不住眼泪像开了闸的河水,迸流出来,泣不成声。

看史朝云如此伤心,程科长估计她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隐痛。他用温和的语气,对史朝云抚慰说:“史小姐,你不要难过,我同情你。希望你相信我。”

史朝云把心一横,决定把自己多年来忍辱偷生的事,全盘告诉程科长。她揩干眼泪,抬起头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程科长,我绝对相信你。不过提起往事,我羞愧无地,难于开口。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能不说。”她微微咳了一下,开始诉说她那不堪回首的一段情:我家原籍苏州,在城内丁家巷。抗日战争以前,我父亲是个中学语文教师,教历史、地理。他博览群书,对古文很有研究。现在我家里的藏书,多半都是他留传下来的,我在生活极端困难的情况下,都舍不得卖掉它,因为这是我父亲临终的遗命。

我父亲共有四个儿女,我上有哥哥,下有弟妹,由于家庭负担重,我哥念完初中,就去当汽车司机。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淞沪抗日战争一开始,我父亲估计京沪一带将保不住,叫我哥跑到四川、重庆去,保存史家一线血脉。不久,上海沦陷,接着南京、苏州也相继失守。日军占领苏州不久,我父亲因受汉奸鲁维雄当众侮辱,愤激之下,回家吐血盈盆,不幸逝世。

当时弟妹年纪很小,一家四口全靠母亲一个人做女工和替人洗衣过日子。我不愿失学,一放学就帮母亲干活。我进入高中那年,在日军的铁蹄下,物价暴涨,我家的生活更是每况愈下。那时我每天课余都要到苏州一家大旅馆收集床单、被、帐子和旅客的衣服,拿回家洗涤。母女俩天天洗到深夜,还是无法解决生活问题。

在旅馆里,我结识了陈妈,她名韵珊,是旅馆的保管员兼女招待。她的丈夫,原在南京教育部当科员,南京沦陷前夕,他奉命留守,日军进城时,他躲避不及,被打死。她的独生儿子也跟着她的丈夫同时遇难,剩下她一个人回到苏州老家。她在苏州有一座房屋,虽然不大,四面还是风火高墙,内有小小庭院和三间房子,环境清静。因为是单门独户,与四邻隔绝,她不愿把多余的房间租给外人,所以整座房子只有她一个居住。这位陈妈,能干热情,富有正义感。她特别喜爱我,把我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因此我就拜她做干娘。

就在那年,我母亲积劳成疾,不幸害了一场重病,不但医药无钱,连吃饭都成大问题。

陈妈对我家庭困境非常同情,把她所有的私蓄都拿给我,维持我家生活和请医生为我妈治病,但坐吃山空,她有限的储蓄,都被我这个家庭花光了。当时百业凋零,人人自顾不暇,告贷无门,家里可以变卖的都卖光了。在这走投无路之时,生死存亡,如何抉择呢?我一穷二白,当时唯一的生路就是放弃贞节,出卖肉体,换取全家暂时的活命。

第二天清早,我把这个决定告诉我的干妈,她愣住了,开始不肯,但逼于现实,最后还是答应了。她是富有生活经验的人,懂得应付社会阴暗面。为了保全我的社会名誉,她选择客人十分慎重,凡是苏州本地客人,绝对不接,所接的都是异乡的客商,台基设在她的家里,一切安全都由她暗中保护。客人往来秘密,不露痕迹,外间没有一个人晓得。几年来收人不错,家庭生活还过得去。我仍然坚持求学,弟妹的学业也没有中断,母亲也恢复了健康,她老人家至今为止还以为是陈妈在不断地接济。

一九四五年的一个仲夏,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我接一个南京的来客,这个狡猾的家伙,外表似很老实,其实内心极阴险。他奸宿之后,不但不给钱,而且百般侮辱我,我忍无可忍,打他一记耳光,想不到把事闹大了,被他扭到警察所去。幸好我干娘花了一笔钱,打通警察所里的一个巡官,最后写了份“悔过书”了事。这份“悔过书”写明:小民因生活所迫,当了暗娼,不该国无法纪,侮辱客人。不但妨害治安,而且有伤风化。

深知理短,痛改前非,从此改邪归正,不再重操皮肉生涯。谨具此结。

暗娼史朝云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这事全赖于娘暗中周旋,而告平息,外面人虽然不大知道,但是皮肉生涯,从此不敢重操。

幸好当年八月十四日日本宣告无条件投降,苏州克复,九月份我哥就由四川重庆寄来一笔巨款,艰难的生活转枢了。接着找寻回来,还带回一位漂亮的嫂嫂。

以后我们一家人都搬到南京来,我妈为了感激陈妈的救命恩情,与她结为姐妹,正式把我嗣继为她的女儿。她也随我到南京,我家上下对她都特别尊敬。刚才带你进来的就是我的干娘,任何知心话我都对她说。什么事情我都跟她商量。她对我目前的不幸遭遇十分同情和关心。

我到南京后,就转学到金陵女子大学历史系,我专心致志地学习着,得到较好的成绩。

经过漫长的苦难年头,否去泰来,生活优裕,一家团聚,可算是如天之福。

但是好景不长,在我读大学三年级那年,突然来了一个“克星”,这人就是科长所提的王仲钦,当时他是中央大学四年级的学生。有一天,我正在教室里自修,有个女同学告诉我,外面有个人找我。我忙收拾好书本,走了出去。兄见一位胸佩“中央大学”校徽的男同学站在路旁。他见我东张西望好像寻人的样子,便叫声:“史朝云!”

我向他走去,但觉得很陌生,便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我却认识你。”他阴笑说,“你过去在苏州当过暗娼吧!”

这句话如钢鞭抽在我的心上,我又羞又怒,气愤地责问:“你……”

他并不理会,截住我的话头,照样讲下去:“前年你在苏州当暗娼的时候,一个南京客人,被你掴了一个耳光,他把你扭到警察所去,你买通了该所巡官,这事就不了了之。当时为了掩人耳目,你做了例行手续,写了一张”悔过书“。这张”悔过书“是你亲笔写的,而且你还写明身份——暗娼史朝云。这个人不小心受你那次侮辱,想尽办法在伪政府警察所的档案时找到你这张”悔过书“。现在他知道你在大学念书,正是他报复的好机会,他想拿这份向你学校当局检举,说你是个娼妓,混进了大学学府,这不但使你斯文扫地,对学校也是莫大的侮辱。

“而且,他还想把你过去这段不可告人的经历,全部如实地向报馆投稿,公诸于世,这是非常毒辣的手段,非置你死地而后快。你想想看,假使他这种阴谋得逞,你怎么能够立足于社会,怎么能够完成你的学业,以后你还能做人吗?

“幸好这件事我知道得快,虽然我跟你非亲非故,但我这个人生性见义勇为,所以我想尽一切办法,尽量挽救你的前途。今晚七点我在金陵饭店二搂二十七号房间等你,我会把那张‘悔过书’弄来给你看。”我听了王仲钦这段话,宛如五雷击顶,手脚都冰冷了,神魂都轰散了。一心只想拿回那张羞辱的“悔过书”,也没有考虑什么后果,就满口答应他的约会。

晚上七点,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到达约定的地点,看到了我当年亲笔写的“悔过书”,结果我受到无声的威胁,而被奸污了。这张“悔过书”作为物证而被扣押,代价是我永远沦为他的姘妇,直到他玩腻抛弃为止。

使我痛苦的是,他完全把我当作娼妓一样侮辱我,玩弄我。我为了大学毕业文凭,为了将来的事业前途,两年来,我不得不忍气吞声,百依百顺,委曲求全。

这个人彻头彻尾是个大流氓,披着大学生的外衣,干尽人世间所有的罪恶勾当。

说到这里,史朝云眼里露出那种受屈辱的、长期压抑住的忿恨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程科长望着面前这位端庄、高雅的大学助教,想不到在她生活的后面还有另一种受胁制、“逼良为娟”的羞辱。她为了一家人的生存和本身的前途,而忍辱负重,令人怜悯。

程科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隐含同情和谅解的叹息,聪明的史朝云完全领会到。

她感激地看程科长一眼,便开始谈她和黎丽丽之间的关系:黎丽丽学名黎虹,丽丽是她登上歌坛时所用的艺名。她与我原是苏州高中的同班同学,过去我俩的感情很好。毕业后,我考进大学,她当了歌女,两人从此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我转学来到南京的时候,就听说秦淮之滨有个红歌星黎丽丽,并不晓得就是当年同窗黎虹。直到去年,听王仲钦说后才知道的。

王仲钦极力怂恿我与丽丽接上关系,这只摔破了的羊脂白玉蝴蝶杯,就是他给我作为送给丽丽的见面礼,这个玉杯皎洁玲珑,巧夺天工,丽丽特别喜爱它。

我和丽丽久别重逢。格外亲热,她比以前风采得多了!在与她相处的日子里,我感到她有很多优点,是我望尘莫及的,她性格坚强,不像我那样软弱;她热情柔和,但又有节制;她不畏强暴,洁身自爱,做人有自己的原则。她是位多面手,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她思想成熟,社会经验十分丰富,想不到相别仅几年,她就进步这么快!我从内心深处钦佩她,喜爱她!由于彼此兴趣相同,我们的感情与日俱增。

花开愈艳,危险就愈多,除了大自然的风雨摧残外,人为的损害更加险恶,有人想攀折它,甚至揉碎它。

三个月前一天,王仲钦对我说:“黎丽丽经常与你漫游金陵各地的名胜古迹,这是她的一种嗜好。这星期,你约她游清凉山吧!”我一听到清凉山三字,心里一阵发凉。清凉山,就是古代的石头城的旧址。那里地方僻静,风物荒凉。我想这个居心叵恻的流氓,肯定选择这个偏僻的地方,企图对黎丽丽施暴,达到奸淫的目的。

这时我就当面揭穿他的阴谋,想不到他却嘿嘿笑,说:“用暴力得来的爱情就是达到了目的,也只是兽性的行为,有什么意思呢?我是一位正人君子,岂肯干这不道德的事!我不妨对你实说,我很仰慕她的才华,欣赏她的歌艺,我想通过戏剧性的遭遇,接近她,首先使她对我有一良好的印像,至于具体怎么做法,暂时保密。我可向你保证,不会难为你,也不会侵犯她。不过到那个时刻,你应假装毫不认识我,这点你千万要记住。请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忖君子之意。

“你先别发问,请你注意听着:你带她到清凉山,目的在于看‘扫叶楼’。你要先向她介绍扫叶楼的出处和特点,而引起她的兴趣。扫叶楼在清凉山的南麓。明朝末年,江南有个大画家兼诗人,他姓龚名贤,别号半千。明朝灭亡后,他终不忘故国,自称明朝遗民,隐居在这里。他画了幅图画,挂在楼上的佛堂中央。画的是一个老和尚,在西风萧瑟之下,扫着残叶。他的意思是,国破家亡,好像西风残叮,到处飘零,‘黄叶中原走,残局准收拾?’那个和尚,姿态逼真,栩栩如生,据说就是寓意明太祖,因为朱元璋是和尚出身。这幅画是他的精心杰作,‘扫叶楼’就因为这幅画而得名。其实龚贤的画超过明朝四大画家,他对明末清初的名画家四僧和扬州八怪都有深刻的影响。四僧是明朝皇室或遗民,明亡之后,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与龚贤气节相投,又景仰龚贤的画风,来往密切,受益非浅。八怪是清朝中叶扬州八大画家,他们诗怪、字怪、画怪,因此号为八怪。他们作画流派多师承于龚贤。

龚贤的画很多,老僧扫残叶这幅画,是他的代表作。爱好绘画的人,能够看到这幅画,可说是三生有幸,一定会得到极得到极大的启发。“他知道黎丽丽是个画迷,估计丽丽听了之后,非看不可。果然不出所料,丽丽上当了,她欣然答应,决定于星期五上午和我同往。其实我当时听他的话也很着迷。黎丽丽要看的是龚贤的画,我想看是龚贤的历史,也许,在这个楼上可以看到他的生平介绍。

当时,我有一种想法,正像他所说的是为了仰慕丽丽的才华,而要在扫叶楼与她相见,谈画、谈诗、谈史,我以为他是为了显耀才气。因为他再三向我保证,不用暴力,所以放松了警惕性,没存戒心。

扫时楼占地不大,僻静幽雅,座落千山,楼道斜通,落叶满径。榜门一联,左写:“一径风声飞落叶,六朝山色拥重楼。”右写:“四面云山朝古刹,一天风雨送残秋。”此楼的胜景尽在诗意中。此时我有些胆怯,丽丽却兴致勃勃,一边欣赏此联,低头吟咏,一边直同上楼,我随之同上。

一看楼内,四壁罄空。我知上当,愧对丽丽,有些尴尬。而她却不在意,聊以自慰地说:“世间上许多传说,都是活灵活现的,究竟百闻不如一见。许多名胜古迹,经岁月沧桑,已面目全非,这是理所当然,不足为奇。名画虽然没有了,尚幸此楼犹存,总算不虚此行。”这时江风拂面,[神清气爽,我俩凭楼眺望,长江水浪滔滔,白帆片片,石头城下桅樯动,帆影掠窗前。而近处的雨花台,莫愁湖;远处的牛头山,献花岩尽在眼中浮现。我们正陶醉于山楼美景中,忽然听到楼梯传来啦啦声,几个人有说有笑,抬级登楼而上。我俩以为都是游客,毫不在意。

谁知这班人一上楼,就来个突然袭击,把我俩分别抱住,先用手帕堵塞住我们的嘴,后用白花布把我眼睛蒙住,绑在柱上。丽丽则被他们按在地下,只听他们像野兽曝叫似地喊:“剥她的衣裤!”丽丽在地板上反抗挣扎,我内疚加恐惧力图挣脱束缚拯救她。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楼下冲上两个人,口里喝骂着,似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慨。接着双方就大打出手。不久,听到‘砰!砰!’两声,先头那批强徒闻枪声争先逃命,如一窝蜂散踉跄下楼。抱头鼠窜。

开枪的人,先替丽丽解绑,然后除去我的眼布,站在我们的面前只有两个穿西装的青年,一个就是王仲钦;一个是三十开外的大汉子。那个人黑膛的脸,体格强壮,威武有力。一切我全明白了,这场恶作剧,导演兼主角,都是王仲钦!

黎丽丽绝处逢生,对王仲钦千恩万谢!王钟钦的态度谦虚又关切,不知内幕的人,处此情景,都会为之动情的。这里,王仲钦一边插好手枪,一边捂住胸口,皱紧双眉,好像忍住疼痛,那种英武克制的神气,给人一种英勇俊俏的感觉。黎丽丽看在眼里,感激在心头。

王仲钦故意查问我们两人住址。他自告奋勇,负责把我们护送到家里。丽丽也问明他俩的姓名和地址,才知道他是参议员王明康的公子,更加肃然起敬。

到了楼下,那里停着两辆双轮摩托。他驾车护送丽丽回家,我也由那个大汉子护送回去。

第二天,黎丽丽约我一起到王仲钦家向他道谢,才知道王仲钦因为昨天以寡敌众,胸部受伤,住进医院。出于感激之情,丽丽经常到城南医院探视他、王仲钦出院后也到丽丽家中回拜。从此以后,王仲钦经常到丽丽家,不过都是以正人君子的面目出现。在这段时间里,我屈于淫威,受他指使,只好从中旁衬。丽丽倒是极少到他家里,去时,也都邀我同往。

以后丽丽对我说:据她调查所得,王仲钦是个大流氓,外号“采花蜂”,因此便对他存有戒心。王仲钦已经看出丽丽的态度不如以前那样热情了,于是一场志在必得的阴谋,又在暗中进行。

前八、九天,他对我们两人说,他已决定到美国自费留学,外交部已经批准了,日内就要启程赴美,他特备几样名贵酒菜,请我们两人到他家里,表示饯别。

丽丽认为,王仲钦的品德行为不管如何,总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几个月的来往,一向都是规规矩矩,并没有表露出越轨的行为,这是最后一次饯别,既请她赴宴,这也是义不容辞的,何况还有我陪着,论理不会发生意外之事,所以便答应他的邀请。

酒席设在王仲钦家的内花厅,座k只有他、丽丽和我三个人。丽丽只饮半杯酒,就被迷倒了,人事不知,全身瘫软,这时王仲钦逼着我帮他把丽丽全身脱光,他自己用德国制自动闪光照相机连续拍照了她各种姿势的裸照十张,其中四张是王钟钦和丽丽双人合影。

我虽然愤恨他卑鄙的行为,但却被迫为虎作伥。事后为此事,我一直受到内心的谴责。

当时王仲秋还想奸污她,我从旁苦劝,说他这样的做法无异奸尸,有什么意思呢?她早晚都是属于你的,何必着急。王仲钦认为我的话切合实际,很近情理,所以没有再进一步造孽,才保存了黎丽丽的贞操。

说实话,我当时有两点顾虑:一出于良心的谴责,我不能亲眼看到丽丽受其奸污;还有一点,就是顾虑你这个人。我感觉到丽丽后面有你的影子在暗中保护,损害了她,就要触犯了你。这是吃不消的……

程科长听到这里,笑了,问她:“你从哪里看出我是她的保护人?”

“京都谁人不知你的大名?我虽然没有见过你,但我对你景仰已久。丽丽经常提到你,我有一种感觉,每当讲起你时,她就眉飞色舞,神采奕奕。她家里有一本非常漂亮的精装剪集簿,专门剪集你的破案事迹和照片,为了收集这些材料,她费尽了心机。——当然,在她来说,还是比较容易的,只要她肯开口,就有许多歌迷乐于为她效劳,惟恐不周。”说着,她看了程科长一眼,窥视对方的表情,只见程科长神态自若,使她不可捉摸。

程科长笑问:“你和丽丽相处那么久,经常到她家里,你有没有碰到我?当时你怎么猜测?”

“我认为你是神秘的人物,你们两人的交情,当然也是神秘的。”

为了有利于案情刨根究底,程科长对史朝云的猜测,不置可否。他继续问:“那以后呢?”

史朝云继续讲下去:两天以后,王仲钦派了一个心腹同党,化名林一鹄,冒充《新都晚报》记者,拿了丽丽的裸体相片,直到她家中,对她施加压力,胁迫丽丽要嫁给王仲钦。否则,他要在《新都晚报》花边新闻上和其他黄色刊物上制造她的风流丑闻,连同相片一起见报、见刊,限她一星期内答复。

那天傍晚,我也到她家里,她见到我,情绪十分愤激,责怪我不该与王仲钦狼狈为奸,出卖她,坑害她!她逼问我,在王仲钦内花厅饮酒时,我跑到哪里去?

我对恣意妄为、行同狗彘的王仲饮恨之透骨,对自己的助纣为虐的行为也不能饶恕!我愧对丽丽,自惭形秽,我不答辩,也无资格安慰她!

最后她对我说:“嫁给这个魔鬼,决不会有幸福的,这种人始乱后弃,最终免不了可悲的下场。如其长期受凌辱,不如干脆下黄泉!你告诉王仲钦,我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从那天晚上起,我食时,味同嚼蜡;睡时,噩梦缠绵。终日忧心忡忡,无计可施。我把一切情况悄悄地告诉我的干妈。她百般安慰我,为我奔走,四处打听消息。

昨天上午,干妈回来对我说:“丽丽昨夜服安眠药自杀,还好发觉得早,抬到城南医院施行抢救,已经脱离危险了。听说她寻死心坚,只怕还会自杀。”听到干妈所说的情况,我寸心跑鹿,彻底失眠了!我深恨王忡钦这个恶鬼毁了我,又毁了她!我想,丽丽一死,你一定会出于正义代她报仇。这个魔鬼必然不甘示弱,定会全力对抗。龙虎相斗,虾鳖遭殃。我如夹饼,处于刀斧剑钺之下,第一个吃亏的就是我!我成了代罪的羔羊!况且事情一揭露,法律上也放不过我。我曾想自杀,但又没有这个勇气。我自愧不如丽丽,她有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高贵品质,我却一向饮恨吞声,正所谓“杀身良不易,默默勉苟生”,但最终还是解脱不了厄运,逃不过死神的魔掌!

史朝云说到这里,忿恨、恐惧、悲伤、绝望,一古脑儿向她袭来,长期的抑郁,爆发出如泉的泪水,她忍不住双手掩面,失声恸哭!

她那种满腹含冤、无处投诉的痛苦,引起了程科长的同情。他认为史朝云虽然有缺点,但还是个有良知的人,完全是一个受害者。八年来,她挣扎在生死线上受到社会上恶势力的迫害,心灵上的创伤已经把她折磨够了,不应该让她再继续痛苦下去!

他铿锵而温和地对史朝云说:“我不愿你成为决斗中的夹饼,处于刀斧剑钺之下,我希望你站在我的后面,让我来保护你!”他的话在史朝云听来,好像是上帝的福音。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放下掩在面上的双手,抬起模糊的泪眼看着程科长。

程科长继续说:“不过这场决斗,要冒风险,我希望你能跟我合作,成为我的一个忠实的同盟者。”

“我绝对忠于你,唯命是从!”因为程科长的活更明朗化了,所以史朝云迫不及待地立即表态。

这时,她惨淡的玉容渐渐飞朱上颇,毫无血色的嘴唇开始转红,全身的血液正在解冻,犹如顿时大地春回,生意盎然。她那一刹那间的表情变化,给程科长一个深刻的感悟,他觉得“权”的魔力实在太大了,它可以使人起死回生,甚至扭转乾坤。

程科长正要发言,刚好陈妈推门进来,她手端着一个脱胎托盘,盘上安放着两杯热腾腾的牛奶咖啡。程科长站起来迎接,史朝云忙做了介绍。这位风尘豪侠的老太,令他肃然起敬,陈妈和蔼慈祥和待客热诚的态度,也给程科长留下良好的印像。

陈妈站在门外已经很久了,非常关心里面的动静,心头上压着千斤的石块为着心爱女儿的安危,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心生一计,端着饮料进来,目的是想看着两人交谈的情况,她看程科长的神情,再看女儿的脸色,她安心了。临走时,她悄悄吩咐史朝云千万要留住程科长用饭。

史朝云含笑点头,程科长微有所闻,也不推辞。

陈妈走后,他们喝了牛奶咖啡。

程科长笑问史朝云:“你跟王仲钦相处两年,对王家底细一定摸得很清楚吧!对于王家的权力与手腕,你怎样估计?”

“王仲钦的父亲王明康,是帮会头子,可以说是城市一霸。按他的地位,不过是个参议员,算是民意代表,不能当作政府官员。但是他有一套交官结吏的手腕,对于现职有实权的政府官吏,他特别巴结,削尖脑袋往里钻,碰到对方有婚丧喜庆,他送的礼物比一般人都丰厚,尤其遇到对方乔迁或新婚,他常赠送整套沙发和室内一切家具。送礼请客,手头十分阔绰,看他挥金如土,似有取不尽,用不竭之财势。王家的经济实力,虽然雄厚,但也不能供他那样挥霍。这里面有个窍门,城南是个商业区,那里商店林立,其中有许多老板都是他的徒弟,一旦有事,只要师傅一句话,大家凑集起来,就有一笔可观的款目。

“他用钱铺路,边撒边捞。受惠的官员,对他自然十分好感,有事也能相帮;出钱的徒弟,在他的保护伞下,一旦发生事故,只要师傅出面周旋,问题就会得到解决,因此王明康外号‘头痛粉’。他这样做,一箭射三雕,最终还是”肥“了他自已。

“王仲钦的手下,也有一批徒弟,他们多是社会上的地痞、流氓,他们以肝胆相照为标榜,尽干那格、杀、扑、打的不可告人的勾当。他父子两人掌握社会上的阴暗势力,上通官吏,下交歹徒。因此投在他们旗下的各阶层人物都有,触角很多,消息灵通,同恶相济,无恶不作,父阴险,子毒辣,鱼肉一方。所以很多人都怕他。”说到这里,史朝云喟然叹道,“哎!只要王仲钦一日在,我的青春必受蹂躏!”

程科长不做正面回答,有意问她:“你最近见到王仲钦吗?”

“离开丽丽前一天和他见过面,距今天大约有一个星期。”

“在这一星期内你有没有着过报纸?”

“我每天都要着报,这已成为习惯,不过这个星期我的情绪很不好,没有闲情看其它的,只注重阅读第四版的本币新闻栏,几乎每则新闻我都看过。”“为什么?”

“我只怕丽丽事时爆发,所以特别关心。”

“你有没有注意到明故宫机场走私运毒一案?”

“见过,好像当场还逮捕了三个运毒犯,搜出大量鸦片毒品,案性重大,轰动了南京。”

“对!这个案件不但轰动南京,在全国也是少见的。你知道此案的主犯是谁?”

“谁?”

“主犯就是王明康、王仲钦父子两人!”

“什么?”史朝云瞪大两只明亮的眼睛。程科长的声音并不大,在她听来却如雷贯耳,兴奋得心脏噗噗跳。她急切地问:“逮捕了吗?”

“你不是担心他一日在世,会误却你的青春吗?所以提前把他们逮捕了!”

“那丽丽不会再自杀了?”史朝云高兴得眉飞色舞。

“不过案情的发展,不像我们所预计的那样理想,正如你所说的,要经过一场决斗,但是这场决斗完全是斗智,不是斗力,主要还是看你的!”史朝云激动地回答:“我一定竭智尽忠,全力以赴!科长可以把案情告诉我吗?”

“可以。此案非同小可,是首都警察厅亲自主办的。原先把三犯个别隔离审问,口供是一致的,供认他们的后台老板是王家父子。警察厅当机立断,逮捕了王明康和王仲钦,同时抄了他们的家。但他们被审时,矢口否认,抄家也未获罪证,到三犯当堂对质时,谁料又同时翻供,警厅为了加强力量,增调许多干员,我也奉命参与。由于缺乏证据,王家趁机进行反扑,现在形势十分紧张,双方形成拉锯局面。”程科长大略介绍后,接着说:“不过,按我的看法,王家肯定私存大批烟毒,只要能够搜出藏匿烟毒的罪证,王家父子将永世不得翻身!他们也没有机会再来坑害你们了。”史朝云忍不住发问:“据科长估计,王家烟毒藏在什么地方?”

程科长沉思一下说:“我曾参加第二次搜查,绘有现场的详细草图,经过细心研究,我认为王仲钦那间密室的疑点最大,密室上下四壁都是用质量较好的木板钉的,漆上天蓝色硼漆,外表相当美观。经过精细的检查,天花板和地板没有发现怀疑的痕迹,只有靠墙那边的壁板有疑窦。壁板上镶有一面精致的木框全身镜,木框是上漆的楠木,镜长一百五十厘米,宽六十五厘米,是比利时的厚玻璃砖。当时我们推测,可能全身镜后面还有一个密室的暗门。

经观察,隔壁是内花厅,两厅房间中间只隔一堵墙,此墙厚度顶多不到五十厘米,虽然比一般的墙厚一点点,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最后,我们把全身镜取下,这面镜框的四角是用四个木螺丝固定在壁板上,我们用起子把螺丝旋起,镜框取下后,我们终于失望了。因为镜框后面,依然是完整的天蓝色木板。我们只好再把它重新安上去。

“第二次搜查失败后,削弱了警方的信心,打击了警探们的积极性,王家知道警厅两次搜查失败,气焰更加嚣张。不过我还是认为,王家里面可能有个地下室,左思右想,始终找不出门路来。”程科长见史朝云靠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听着,又继续说:“还有一点很重要的线索,王仲钦被捕时,在他身上缴出一串钥匙,我把这串钥匙在他房内的所有橱、桌的抽屉和保险箱全部对过,最后有三把钥匙无处可对。还有一支象牙的东西,好像小型的圆锉刀,它连柄只有三英寸长,柄上雕刻非常精致,像是钥匙链中的装饰品。我估计这个东西可能就是打开地下室的工具,可惜无处可对。不过那三把钥匙,我已经证实是保险箱的钥匙。一把大的,两把小的。大的是开保险箱外门,小的是开保险箱里面的小门和抽屉,三把合起来成一套。”全神贯注听讲的史朝云突然问:“你怎么证明这三把钥匙是开保险箱的,而目是成套的?”

“因为在王仲钦的一串钥匙中还有三把和这三把是相似的。那三把是打开王仲钦密室保险箱的钥匙,每把钥匙上刻有英文字母‘S’,钥匙对上锁,可惜不懂得调拨这个保险箱密码的暗号。所以这个保险箱还只能用警厅的封条封上。至今王家还有大批警察日夜轮流看守着。”史朝云笑说:“那剩下的那三把钥匙上面刻的肯定是‘H’!”

“对!你怎么知道?”程科长惊喜地看着她。

“你所推测的完全正确,你所不能解决的问题,我都会替你解决。”

程科长高兴地跳起来,急切地追问:“史小姐,这可是真的?”

程科长的情绪感染着她,史朝云也变得活泼起来,整个房间的气氛变得生机勃勃,充满了欢跃和希望。

这时,陈妈又端上来一大盘糕点,放在茶几上,又倒了两杯热腾腾的牛奶,笑对程科长说:“你太辛苦了,请用点心再谈!”

程科长向她致谢。

陈妈走后,史朝云捡了一块椰子奶油夹心蛋糕,送到程科长的面前,热情地说:“你饿了吧,吃了点心,我就把王仲钦密室内部的情况向你报告。”程科长欣然接过蛋糕吃着,又饮了一口牛奶,但心情却是急不可待的。

史朝云稍为整理一下思路,沉痛地说:“王仲钦和我的关系,完全是奴隶制时代奴隶主对奴隶的待遇。他丝毫不把我当个大学生,而把我当作娼妓!我在王家有双重身份,公开身份是大学生、助教、王仲钦的同学、朋友,由前门出入。秘密的身分是娼妓,当他兽性发作时,只要一个电话,不论狂风暴雨,不论天寒地冻,不论更深夜阑,都要‘召之即来’,幽会的地点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密室,外面客厅的门一关,这个密室就与大座房屋完全隔绝,成为无法无天的魔窟。

“虽然我经常在这个密室里与他幽会,但两年来始终没有发现其中的秘密。两个月前的一个傍晚,他打电话给我,约定晚饭之后,在这个密室里,要我汇报关于结交丽丽的进展情况。到了那里,没谈多久,我突然胃病复发,痛不可支,倒到床上,把棉被压在肚子下,还止不了痛,额上的汗珠像黄豆一样直冒出来。

“这时,他惊了,拿一张凳子放在全身镜前面,他站了上去。我忍着剧痛偷看他动作。

全身镜上面有一古铜色的鹿头,这是西方有钱人家房间里常有的装饰品。他拿出一串钥匙,用你刚才所说的“象牙圆锉刀”,向鹿头的鼻孔两边各插一下,这时只觉得铜鹿的眼睛向外凸出了许多。他从凳子上下来,把它端到旁边,蹲下去,把全身镜的木框由下向上一提,壁上的木板跟着全身镜的木框一起提上去,板壁后面立即出现了个洞,大的有七十公分高,他就俯身进去。不久,他出来了,把全身镜的木框再拉下来,恢复了原来的位置。接着把鹿铜凸出的眼睛用手指把它按平。现在想来,你的推测是对的。此门还是在全身镜的后面,不过需要镜框连反一起提上去。鹿的鼻孔就是开关,它妙就妙在木板的板缝十分紧密,看不出破绽;它巧就巧在这个地下室的通口在于墙基下面,使人不会生疑。最后,他拿了一点鸦片,掺着开水叫我一起吞下,不久病就止了,我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醒来时,已是凌晨两点。我感到口干,就开亮灯,倒了一杯开水,一边喝着,一边想着当晚所见到情景,似乎觉得这个房子里到处安着机关。无意中,我看到床柜上面有一片破竹叶,上面还有一点鸦片,而天平时在这个房间里经常见到这样的竹叶破片,他们会不会做着吸毒的生意?我心里不免打个大问号!”程科长听到这里,兴奋地说:“这是真正的云南烟土,因为云南气候好,云雾多,所产鸦片的质量列全国第一。它在包装上有一个特色,每粒二斤,原装的都是用大竹叶包着。这可证实地下室肯定有大量烟土贮藏着,烟土进进出出,所以才有竹叶散落。史小姐,你这个材料实在太好了!”史朝云笑道:“这是由科长的智慧启发的!也说明这两个魔鬼的大限到了,还有一个重要的东西,我拿给你看!”说着,她走到写字桌前面,开了抽屉,拿出两张纸片,送给程科长。

程科长接过一看,一张写个“S”,一张写个“H”,里面是拨动保险箱的密码。他大喜过望,激动地说:“史小姐,你真是有心人!这个宝贝是从哪里弄来的?”

“这也是偶然得到的,正当我在琢磨这个地下室秘密门户时,却看到保险箱的门没有关紧,我意识到它没有下锁,立即跳下床去,打开一看,钥匙插在保险箱的第二道门的锁孔里,我扭了这一下,第二道门开了,里面尽是钞票,有国币、港币、美钞、英镑。我无心观看,赶紧在一大串钥匙中找出开保险箱抽屉的钥匙,拉开抽屉一着,里面尽是金器珠宝之类的装饰品,这都不是我寻猎的对象,我的目的是想趁这个机会,能够找到我在苏州警察局留下的那张‘悔过书’,结果没有找到。抽屉里还放着两张卡片,我知道这是保险箱的暗码,马上把它抄下来。抄完后,仍然按他原来的样子关好保险箱。熄了灯,立即上床睡觉。但翻来覆去地总是睡不着,我想他晚上匆匆出去,不出两种原因,不是赌钱,就是幽会。

“凌晨五点左右,天还没有亮,他就回来了。悄悄地开了门,打开电灯,蹑手蹑足地走到我的床前,细察我的动态。我假装睡得很酣,他恻耳聆听一阵,听我呼吸均匀,便安心地走到保险箱前面,轻轻开箱门,细心检查里面的金钞珠宝,没有看出破绽,然后才把保险箱关上,又悄悄地关灯出去了。”史朝云又笑对程科长说:“你推测还有一个保险箱在地下室是完全是正确的。”

程科长把两份保险箱的密码卡片慎重地放在西装的内袋,笑对史朝云说:“但放心!我一定把你的‘卖身契’找回来,使王仲钦这个魔鬼永远不会再来纠缠你!”史朝云喜不自禁,冲口说:“你真是我的救星,我一看到你,就感到温暖,怪不得丽丽对你那样着迷。”

“这是我的职责,说实话,没有你提供这些珍贵的材料,我也没有办法破获此案,你的功劳比我大,所以你不但给我温暖,还给我信心。”现在他们两人的心情都非常轻松愉快,一个认为胜利在握,一个认为前途得救。阳光照在窗口上,这是大自然向他们发出的微笑。

程科长站起来,此时有意济览一下这位知识分子的闺房,史朝云跟在他身边陪着。房里有豪华的梳妆台和中西家具,大小不同的书橱,壁上悬挂着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历代版图变迁图、历史系统表。他笑赞说:“既是贵小姐的闺房,又是历史学家的研究室,不简单!”

史朝云轻叹道:“可惜春将尽,花已残,不学无术!”

“不,我不赞同你这样说!你在我的心目中既纯洁又博学。”  “谢谢你过奖!”

他走到写字桌旁边,只见大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张十六开大的国画,是清朝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的杰作,画面是兰花与荆棘杂生于岩谷中,画得十分逼真,别开生面。旁边有作者的题咏:“风虽狂,叶不扬,品既雅,花亦香,不容荆棘不成兰。”

程科长笑对史朝云说:“不容荆棘不成兰,就是你的写照。王仲钦是荆棘,你是兰花,在荆棘之中,兰花照样成长。”史朝云苦笑说:“我曾经几度企图自杀,是它鼓起了我生的勇气。”

程科长深怕触动她的痛处,马上转个活题说:“郑板桥诗好、字好、画好、诗怪、字怪、画也怪,不愧为扬州八怪之首。”史朝云凑趣道:“提起扬州,今人无不向往,自古以来,它是繁华之地,也是历史兵家必争重地,可惜至今我还没去过,真是遗憾!”程科长感慨地说:“扬州自隋炀帝开运河以来,其中经过唐、宋、元、明、清,走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好运。当年是全国繁华之地,好比现在的上海。当扬州走着红运的时候,上海不过是一个渔村,它的繁华有其地理上的条件和优点。隋炀帝开通运河,北起河北通县,南至浙江杭州,是当年唯一的南北交通水路要道,大量物资转运的路线。北方来的船只到了这里,就要卸下货物,更换大船南下,出瓜州,过长江,入镇江的京口,运到苏杭。南方的货船到了扬州,也要卸货换小船北上,因此扬州成为南北交通的枢纽,那里整年聚集着南北的巨商大贾、达官显臣和公子王孙,他们用大量的金钱在那里挥霍享乐,所以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诗句,可见当时那里繁荣的情况。

“据史书记载,在全盛时期,那里妓院多,妓女达到两万多人,所谓‘春风十里扬州路,’并不夸张,郑板桥的诗里说过:”千家养女先教成,十里栽花胜种田。‘养女教曲成功能致富,栽花比种田的收人胜过百倍。茶楼、酒馆、旅社、戏院及百货商业都应运而兴,自不待言。

“但是世事兴衰,人事变迁,自古而然。到了清朝末年,由天津至浦口的铁路建成后,京沪杭大量的货物都由津浦路转运,运河就失其效用,扬州也随着凋零,现在只好当为古城而凭吊!世情瞬息万变,英雄豪杰如何?”

史朝云听了,不禁拍案叫好:“程科长,你远征博引,把历史讲活了!要是你当教师,必定大受学生的欢迎!你真是位奇才!”“史小姐,我不过是班门弄斧,还望指教,指教。”

他们说古谈今,对答如流,讲得非常投契,不觉时已中午。

这时陈妈来了,她率领婢仆端了许多名酒珍馐,摆满一桌子,慎重地张罗一番。一切就绪后,请二人上桌。

程科长请陈妈一同饮宴,陈妈识趣地说:“等我女儿的问题解决之后,一定重重谢你!

这个时候,我在这里,可能是多余的,请你原谅!“说着,她含笑走了。

史朝云殷勤地请他登席,于是两人开怀畅饮,酒桌之中谈吐自然,气氛融洽,却是人逢知音千杯少,话既投机语滔滔!

酒过几巡,史朝云对程科长说:“我跟王家父子鬼混了两年,知道青红帮在社会上的势力相当厉害。我是一个受害者,很想了解它的历史。我想你见多识广,一定会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希望你把这个帮会历史略述一二,以增见识。好吗,”“好吧。”程科长略一思索,说:“它的历史应该追溯到清代。作为一位历史教师。也应当知道它的历史根源,其实没有什么青红帮。红是洪门,青是安清,原是一派,以后变成对立的帮派,民国成立后又归统一,后人错误传说,拢统称为青红帮。

“究其始源,出于洪门。洪门缘起于明末的郑成功,当时吴三桂借清兵入关,引狼入室。

灭了大明。福建延平郡王郑成功,率部退主台湾,为图团结对敌,与台湾文武大臣结为异性兄弟,于清顺治十八年在台湾创立金合山明远堂,是洪门开山立堂之始,他们以反清复明为号召。明太祖朱元璋的年号为洪武。‘洪门’就是洪武门下的意思。外界不明真相,讹称‘洪门’为‘红帮’。

“后来,郑成功派其部将蔡德英等五人和军师陈近南潜入清朝占领区发展组织。蔡德英等人先在福建莆田九连山南少林寺削发为僧,后发展于东南一带,也称‘洪门’。陈近南到西南游说吴三桂反清,不成,至襄阳白鹤洞出家。后大会洪门,攻抵武昌,为清将于成龙击败。

“以后在西北地区拥戴顾炎武为首领,称为‘汉流’,他们发展很快,组织遍及黄河南北,直至山海关东北。而流传于西南四川、云南、贵州等省的称为‘袍哥’,又称‘歌老会’。‘洪门’与清廷势不两立,清廷防范甚严。如果被发觉,即抄家灭族,所以只能于穷山僻壤开山聚众。

“在城里,‘洪门’另设‘礼门’,借戒烟、戒酒、戒赌、戒嫖为名义发展组织。”礼门“首领不以原来宗旨告诉门徒,临终时才以‘反清复明’宗旨密传在钵之人。所以‘礼门’清廷允许设立,因此它发展极快。一旦风吹草动,首领可以掌握这些群众,响应‘洪门’。

“此外,‘洪门’又以变相神道设教,如白莲教,红灯照,红枪会,大刀会,小刀会,匕首会,双刀会,天地会,三点会,三合会等都属于‘洪门’。甚至河北、河南、山东一带的响马,各地的保镇,大都为‘洪门’、‘汉流’支系。刺杀雍正的吕四娘,是浙江绍兴人,她的父亲也是参加‘洪门’的。

“所谓‘青帮’,洪门曾派干将翁乾潘到北京坐探清廷消息,被清政府捉捕,意志不坚,投降满清,另组‘安清帮’,其组织横的关系,改为纵的关系,不是兄弟叙义,而是师徒相传。清廷责‘安清帮’负责护运军粮,由河北通县至浙江杭州的运河,分为一百二十八段,封翁乾潘的门徒一百二十八人的码头官,职级有四品都司、五品守备、六品千总,师徒相袭,虽有军职,但不能带兵,仅做谍报工作。‘洪门’视‘安清帮’为叛徒,成为仇敌。当时有名谚语说:”由青过红,挂彩披红,由红转青,剥皮抽筋。‘安清帮的暗号是说’船身多长,船桅多高。‘史朝云插话说:“我看王家父子都是属于’安情帮‘的。”

程科长点点头,又接下去说:“在辛亥革命之前,革命党没有群众基础,多半靠‘洪门’的人马出力相助。辛亥革命之后,满清政府倒台,反清的志愿已实现,‘洪门’组织无形中涣散了,形成江湖流派。一部分人利用这种流派,作为个人的势力,王家父子,就是这样。

“至于其详细组织和整个清代中他们的活动,说来很多,起码要说几个钟头。今天限于时间,我只能说一个梗概。”史朝云听得入迷,不禁惊叹:“哎,你真是个万事通!佩服,佩服!”

“我是吃这一种饭的,对江湖上的九流三教,帮派体系都要很了解,这是一门基本课,不足为奇。”

席散之后,程科长向史朝云告辞,并递了一张名片给她,目她可按电话号码和他联系,如果他不在,找周凌也可以。史朝云拿了一张名片回赠。

南京城南医院二楼特等单人病房里,黎丽丽心如止水,今天是程科长和她约定的最后一天,她早上勉强起来,略加梳洗,又心灰意懒地躺在床上。

赵护士推门进来,一手拿着花束,一手拿着名片,她把名片递给黎丽丽,笑着说:“又是程科长派人送来的,他连送三天了,这花多么好看呀!”

她走到床头柜前,把花瓶上的旧花拔掉,把新花插上,她边插边欣赏。它茎株高,钟状的花朵,如团团连续的火焰,层层向上,生机勃勃。赵护士边整理边说:“这是剑兰,花愈大,价愈高,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礼花。刘院长说此花代表亲善、高洁、坚强。它的神韵,会给人带来坚毅的生活召唤!黎小姐。要珍重身体,要坚强一点,千万不要辜负人家一片真心。”

黎丽而凝视着剑兰,赵护士的话把她心潮中的死水搅活了,她不觉笑了。这是她住院以来的第一笑,她禁不住说:“有你在,我怎么舍得……”

“把我的剪刀偷了,还说舍不得,这话留着,等一下对另外一个人说吧!”

赵护士边说边走到门边,回过头来又调皮地说:“你安心等待,程科长来时,我会在门口替你把门。”她做了个鬼脸,关门出去。

赵护士走后,房间里静悄悄的,黎丽丽一个人躺在床上,期待与失望在她脑海交织着。

正当这时,程科长突然推门进来,她的心脏跳得异常厉害。

程科长春风满面,边走边贺:“丽丽小姐,恭喜你,我终于从阎罗王的手里把你夺回来了!从今以后。你可以高枕无忧了!”

黎丽丽马上从床上坐起来。

程科长立即把床背上的羊毛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兴奋地说:“王仲钦已经逮捕了。他永远不会再出来了!”

他坐在床沿,拉开皮夹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叠四寸的照片递给黎丽丽,接着说:“这里有相片十张,底片十张,全拿回来了,请你检查。”

黎丽丽接过一看脸红到脖子,虽然娇羞无比,但感激之情如火山迸发,情不自禁地把双手环住程科长的脖颈,两颊偎贴磨擦,热泪盈眶。

这是突然的袭击,出乎程科长的意料之外,他悄声说:“注意。门只掩着,别这样!”

“我不管!”她死劲地抱着他,娇柔抖颤地说:“我该怎么报答你?”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这是我份内的事。”

程科长担心有人进来,影响不好,便笑着站起来,倒了一杯开水,喝了两口,振颤的心弦恢复了平静。

他把茶杯放在床头柜上,复坐床沿,告诉黎丽丽三天来他所作的努力。

程科长从史朝云家里出来以后,立即回警厅,建议第三度搜查王家,按照史朝云所提供的线索,在王仲钦密室的全身镜后面果真发现了洞门,他们从墙基走下石阶,找到了地下室,搜出大量的鸦片烟和海洛因。又开了H保险箱,找出许多犯罪材料和证据。他趁机把黎丽丽的裸体相片和史朝云的‘悔过书’悄悄地抽出来,放在自己的皮夹里。

在赃证面前,王家父子无可抵赖,只好坦白认罪,同时又逮捕了同伙五人。其中有个叫邵长贵的,就是冒充《新都晚报》记者的那个家伙林一鹄。警厅牵连了七人,都是被他们拖下水的。机场上有三个检查员同时被捕,罪名是掩护过关。

全案在报纸上公布,轰动全币。这个帮会的老头子,纸老虎一被揭穿,声名狼藉,一败涂地,再也无法在社会上兴风作浪了。

程科长还把史朝云的家世和被害经过,详细地告诉了黎丽丽,丽丽对史朝云的过去,表示同情和谅解。

“咚咚咚!”房门轻扣三声。

“请进来!”黎丽丽愉快相请。

门开处,赵护士领着史朝云进房来,程科长立即向前和赵护士握手,谢谢她对丽丽的细心照顾。

赵护士笑道:“我不但照顾人,连门都照顾了!”说着哧哧地笑开了。

史朝云听了莫名其妙,程科长和黎丽丽会心地笑了。

赵护士走后,程科长从皮夹里拿出‘悔过书’交给史朝云,笑道:“交还卖身契,就是自由人,以后要嫁给哪一位悉听尊便。”

感激,羞惭,使史朝云脸红耳赤。

史朝云赧颜向丽丽负荆请罪。丽丽握住史朝云的双手。风雨同舟,她们的友谊更加巩固。

一场暴风雨过后,迎来了光辉灿烂的艳阳天!

第四十章

一九四八年冬天,徐州战局急转直下,首先黄伯韬兵团被歼于运河西岸的碾庄,接着由河南远道而来的黄维兵团被困于宿县的双堆集,最后,徐州剿总所率的邱清泉、李乐、孙元良三个兵团突围不成,在永城的陈官庄全军覆没。

淮水前沿尽失,南京岌岌可危。这时长江北岸只有两支人马。一支是李延年兵团,它是临时拼凑,仓促成军的,建制初立,士无斗志,李延年又新从海州绥署逃回,是个漏网之鱼,心有余悸。另一支是刘妆明兵团,它是西北残余,不是中央嫡系部队,此人一向提兵自重,保有实力,现在唇亡齿寒,犹如惊弓之鸟。

交战双方强弱悬殊,胜败已成定数,大批散兵渡江南逃,流散在南京周围,饥寒交迫,哀鸿遍野。南京米价天天高涨,民不聊生,居民公开抢米。国币不断贬值,政府企图维持法币信用,因此银行大量抛售黄金。但是杯水车薪,至此已经无能为力了。此时民心惶惶,军心涣散,政府决定迁都广州,中央要员全部空运撤离京都,他们拥着娇妻美妾,带着金银巨资南逃。

城北公馆区,是中央要人公馆和各国大使馆所在地,过去称为禁区,是全国第一等豪华富贵之地。这里每条街道都是清净的柏油路,两旁树木整齐,树影扶疏,行人道旁全是一派水磨矮墙,围墙里面尽是花园洋楼,环境整洁,恬静清幽。现在却是门窗紧闭,高楼寂寞,黄叶满地,街上绝少行人,在夕阳残照下,西风萧瑟,寒气迫人,更显“太阳力薄不胜风”的凄凉景象。

在这空荡荡的路上,一辆三轮摩托马达的声音冲破沉寂的空间,程科长坐在车上,巡逻禁区。眼看一片荒凉景象,油然生起成败兴衰之感慨。他对这个地区,有着浓厚的感情,几年来,由于职责缘故,为了保护这个地区的安全,他耗费了不少的精力和心血。他经常出入官邸,对一切都十分熟悉。这里的官宦小姐和年轻的太太们,许多人对他的工作感到好奇,有的慕名而来,喜欢和他来往,有的结为朋友,甚至成为知心。当她们临走之前,都曾劝他东渡南飞,有的甚至声泪俱下,依依惜别。现在人去楼空,不见伊人,程科长感到非常惆怅。

她们一个个身影,芳容,千姿百态,万紫千红,像特写的镜头一样,展现眼前。闪烁而过……

“呜鸣!”巡逻车在城北公馆区内悲鸣,呼吁的北风怒吼着,萧杀的寒风卷起落叶向程科长迎面扑来,他那破碎的心灵更加伤感和孤寂,不知明年春催桃李时,又是一番何等的景象!

他回到警局,已经下班了,除了值班的警员之外,里面静悄悄的。回想当日鼎盛时期,大家以局为家,热衷事业,争取前途,“内勤人人有事 外勤事事有人”,到处充满朝气蓬勃的气象。这情景,如今是一去不复还了。

程科长一个人站在空旷清冷的科长室里,感到孤单傍植。今夜何处,度此苦闷的寒宵?

他沉思良久,终于决定洗个澡,到秦淮河畔凤凰餐厅,单斟独酌,欣赏丽丽的歌声。

他洗完澡,换好衣服,突然电话铃响了,他无精打采地拿起听筒。

清脆娇润的声音在话筒里响着。“你是北区警察局吗?请程科长听电话。”

“我就是,你是谁?”

“我是谁?离别没多久,连声音都不认得了,真是贵人多健忘!”

“啊,你是锦芳!”程科长精神顿振,显得十分激动。

“不要太激动了,科长先生!”

“你怎么知道我激动?”

“听筒的音波振得很厉害,我的耳膜受不了啊?”尾音带着“噗哧”的娇笑声。程科长也开怀大笑。

“你在哪儿?”程科长迫不急待地问。

“国际饭店原来那个房间。我在那里全军覆没,今天远道而来,特地凭吊古战场。你有空吗?可爱的胜利者!”

“不敢当,不敢当!我马上就来!”

“你一定来,我等着你!”

意想不到的电话,带来了春天的气息,程科长心里一阵高兴一阵甜。大喜过望,使他不知所措,对方的电话早已挂断,他坐在桌角,手还提着听筒,怔怔出神。

放下话筒,他马上换上西装,下令备车。为了不露行踪,他乘着吉普在挹江门下车。车子开走后,他又转回头到约定的地点去。

国际饭店二楼二○一房间,是该店最上等的房间,原是接待国际贵宾用的,没有相当来头的人是住不进去的。

程科长见门虚掩着,便轻轻推开。

花锦芳见到程科长,高兴地欢呼:“啊,你来了,实在太高兴了!”忙帮程科长脱帽宽衣,像一位体贴的太太。

程科长边脱边说:“我想你想得好苦啊!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怎么会不来呢?黄昏相约,君子言重如山!”

程科长看着花锦芳,心花怒放。她穿着霓虹般的晚装,全身线条毕露,那窈窕的身材,白嫩的脖子,丰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肢,微隆的臀部,修美的长腿,无处不充满女人的魅力,道士式的发型,衬着漂亮的脸蛋,明媚清新,青春焕发。

程科长接过花锦芳手中的香茗,两人并排坐在沙发椅上。他兴奋地巡视着房间,家具排设与前几个月差不多,只是被布置得宛如新婚的洞房。程科长一眼触到衣架上挂着一件男睡衣时,心脏欢愉的跳跃着,他狡黠地对花锦芳一笑,说:“昨夜梦见仙女下凡,今天果然她来了!”

“在哪里?”花锦芳故意问。

程科长笑而不答。

程科长觉得房间布置非常熟悉,不禁触景生精,陷入沉思。

机灵的花锦芳已经猜透程科长内心活动,她笑道:“我这次到南京,算是旧地重游,你到这个房间,也可算重游旧地吧!因为这里的陈设与安排对你有着深刻的印象,这是马家流派,大同小异,没有多大区别。”程科长听出她语合双关,正想发言,花镜芳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看来你的肚子也饿了,我们还是先吃晚饭再说吧!”“好,我们到餐厅去!”

程科长正要站起来,花锦芳马上止住:“别忙,一切都已安排好了,今后三餐都用不着你操心。”说完,她按了一下电铃,吩咐茶房开饭。

三个茶房张罗了一阵,端来许多山珍海味,摆在桌子上。程科长定睛一看,有芙蓉鱼唇,花菇鲍鱼,红炖海参,软溜草鱼,油爆明虾,鸡丝鱼翅,发菜干贝,清炒螺片……

花锦芳笑道:“这都是你家乡的名菜,特地为你而准备的,而且厨师也是你家乡的。”

“谢谢你的盛情厚意,但是反客为主,我于心不安哪!”

“这一点点东西,何足挂齿。受惠必报,施惠莫忘,这也是马家的家教,这种味道,你也不是没有尝过的,何必说得那样客气呢?”她调皮娇笑,弦外有音。

茶房撤去残席,花锦芬酒意正浓,情态动人。贴在耳朵上的钻石耳环,晶莹闪烁,与她红润的脸颊,冰清玉洁的鬓边耳际,互相辉映,好像含露的牡丹,熠熠发光。程科长心想,真不愧是绝代佳人,远看、近看、正看、侧看,都会令人陶醉!

花镜芳见他失神之态,不禁好笑,冲着他问:“喂,你魂不守舍,究竟生什么邪念?”

“我看着你,记起来词里一句:”牡丹含露珍珠颗,‘便浮想联翩,想起你信中曾说:’夜来一笑寒灯下,犹忆乘人之危时‘的情景,不禁心往神驰。“”啊,亏你想得出!你要知道,当时在权与法的威胁之下,不得已让你占尽了便宜,现在你还想重温这种甜蜜的美梦,文不对题呀!“花锦芳的表情似恼非恼,似笑非笑。

“我认为权与法始终斗不过你的机智,当时你一‘晕倒’,无形中我就陷于被动的地位,最终的胜利还是属于你的。”程科长装着尴尬的样子。

花锦芳眨眨一只眼,俏皮地说:“这样看来,还是我主动罗,你这位正人君子,是被迫接受的!”

“话不能这么说。但当时房间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根本找不到真凭实据,那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程科长说着有点洋洋自得。

“你找不到真凭实据 我倒有办法找出你的罪证。”花镜芳说完,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程科长。她眉梢一挑,说:“喏,你看!”

程科长接过一看,愣住了,这是李丽兰当时给他的“第二号锦囊妙计”。他感到奇怪,这纸条为什么会落到她的手里?程科长一时记不清在哪里丢失的,事出突然,觉得很尴尬。

花镜芳哂笑说:“这是铁的事实,赃证在前,何容狡辩!这说明你早已存心不良,按照纸上写的:”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两句诗,顾名思义,就是不道德的行为。好端端的一朵花,长在树上,为什么凭你一时高兴,要折就折,这岂不是糟塌天物吗,因为你有特殊的权力,才能乘人之危,要把初绽之葩恣意攀折,还颠倒黑白说人家有意以色勾引你,现在罪证既在,你何以自圆其说?“花锦芬抓住真凭实据,理直气壮。

程科长干脆来个不认账,他笑对花锦芳说:“这张条子,不是我的,你不信,可以检验我的笔迹。”

“对,它不是你写的,但也等于你写的。这张纸条当时就是在这个房间的沙发床上捡到的,当你乘人之危时,也许兴奋过度,忘乎所以,一时大意,把它丢掉了。这是我捡到的,你还想抵赖吗?”停了一下,她接着说:“我也相信这张条子不是你写的,因为笔迹不符。

为了寻找这张条的元凶,我踏破铁鞋,走遍天涯,花了不短的时间。但终于被我找到了。这个幕后策划者,是你的情妇,她出卖了灵魂,也出卖了肉体,她吃里扒外,是一个地地道道叛逆者。她卡住了唐通,供出了线索,连师父的最后一点骨肉都出卖得一干二净。更毒辣的是出了这个鬼点子,指使她的情人乘人之危,而达到奸污的目的。美其名曰:“花开堪折直须折,其待无花空折枝。‘真乃斯文扫地!”花镜芳的话清脆有力,但俏皮不怒。

程科长乘机接口说:“想不到她的师姐神通广大,她折了一根‘撑竿’,马上又抢到一根‘撑竿’,终于跳过了难关,不但没有被攀折,而且保全了名誉,又得了钻戒,远走高飞,杳如黄鹤,真不愧‘金枝玉叶’,敝人甘拜下风,佩服之至。”“啊——你言下之意,认为我失了唐通,又抢了你!”花锦芳哧哧而笑。

“对!没有我这根‘撑竿’,你也跳不过这道高墙。所以说,红花虽好,还得绿叶扶持,像你这样一朵天香国色的牡丹,起码要配上我这样绿油油的叶子,互相衬托,才能相得益彰,你说对吗?”

“你呀,你这套软功夫着实厉害,怪不得李丽兰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啊?你见过李丽兰?”

花锦芳自悔失言,迟疑片刻,笑道:“实不相瞒,我不但见过她,而且我和她的感情胜过同胞姐妹!我俩几乎无话不谈,无情不诉,所以你们俩的关系我了如指掌。你救了她,你热恋她,但是你为了她的安全,却劝她离开南京,自己宁愿忍受孤寂的痛苦,这样全始全终的精神,一般人是办不到的。尤其像你这样的警界人物,有如此忘我的风格,更是难能可贵的。她对你深感五衷,无恩可报,所以找来了一个替死鬼。我是受她所托,不顾利害,干里迢迢,来到这里,也许是自罗网吧!”程科长苦笑说:“我不忍牺牲她,还会牺牲你吗?”

花锦芳一脸正经地说:“我是抱着最大的决心来的,不管祸福吉凶,既来之,则安之,料你也不敢把我吞下去!”花锦芳的话,引得程科长哈哈大笑。

这时,花锦芳从皮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她,封面上写着:“面陈 慈航亲展”,下署“内详”。程科长一眼认出是李丽兰的笔迹,欣喜异常,他急急拆开信封,抽出信笺,摊开一看,信内写道:慈航科座:近来战局急转直下,大势难以挽回,中央要员纷纷南撤,金陵王气全消,南京岌岌可危。

你要当机立断,万勿眷恋秦淮,此间非乐土,速去为佳。

师姐锦芳,此次专程来京,实则劝驾南下,望你立即离却是非之地,免遭无谓牺牲。师姐为人机智灵活,不愧吾师真传,数年在港,早已留心经济,着意商业,白手起家,拥资巨万。我俩在港数月,往来密切,无话不谈,无情不诉,虽非同胞,情同一体。当日锦囊妙计,用心良苦,今日良缘天定,幸勿错过佳期。

目下沈家游资悉数调港,数目可观,实力雄厚,你若到此,大有可为,进则鹏程万里,退则一生吃穿不尽。人生几何,青春有限,有此条件,务要及时行乐。否则魂断秦淮,梦绕钟山,情天远隔,千秋同恨!转眼祸福,惟君图之。

戚家父女,已离桃源,安抵香港,近况极佳、此乃先师血缘,她临终之际,念念不忘,不及引渡他们出山,衔恨而殁。我与师组,完成此事,虽费九牛二虎之力,然可告慰吾师在天之灵。顺告。

相见在即,恕不多书。

丽兰百拜花锦芳一直注意程科长的表情动态。

程科长看完李丽兰的信,十分激动,他沉思良久,抬起头来,看着花锦芳叹道:“你们姐妹的深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如今,我深刻体会到‘肝胆之交在于草莽!’”“对!我们是守信的,你跟我们谈交情,绝对不会让你吃亏。不过时代变了,‘草莽’也洋化了,不是驻扎深山密林里,而是乔迁高楼大厦中。他们不少是识多见广、博学多才的知识分子!所以说,草莽未必比警官差!只不过他们不是官办罢了。”花锦芳谈锋犀利,语中合刺。

程科长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其实我是出于无心。”

“我也太激动了,夸夸其谈,你以为我言之有意吗?”花镜芳说完,报之一笑。

程科长说:“我上刻乘着三轮摩托巡视‘禁区’,到处呈现一片荒凉景象,正如丽兰信中说的,‘金陵王气全消’,不免产生成败兴衰之感!”花锦芳点头道:“成败兴衰,这是历史规律,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我总认为南京作为京都,地力不够。它过去曾称为秣陵、属下金陵、建业、建康、天京。历代在南京建都的有东吴、东晋、宋、齐、梁、陈,所谓六朝,有的是鼎足三分,有的踞半壁河山,论寿命,都是短暂的。南宋偏安江左,第一代之君康王赵构,逃来南京,在这里暂住时,感到不安全,就迁到浙江临安(杭州)去了。明太祖定都南京不及两代,到永乐帝时就搬到北京去了。

‘甲申’之变,李闯攻进北京,崇祯皇帝自杀,明朝宗室福王南逃,在南京建立小朝庭,不及三年,断送了性命。太平天国定都南京,也只有十三载。抗战胜利,政府还都南京,至今仅仅四年,已经摇摇欲坠了。

“历代京都多偏重北方,如西安、洛阳、开封、北京等。但作为一个平民,我最爱还是南京,因为它地处江南,气候宜人,风景优美,不似北土严寒,风沙莽莽。当然,我爱它,还有人的因素存在……”“人的因素?”程科长放意假装不理解,插嘴道。

“对,因为这个地方还有一个你!”她呶嘴示意,无限娇俏。

花锦芳接着问他:“我这次来到南京,你有什么感想?”

程科长说:“现在是北雁南飞的时候,不但气候如此,气数也是如此。每天机场上飞去的班机,载着许多官宦人家的名媛闺秀,来京的班机像这样高贵的小姐,看不见一个了。我猜测,今天上午,当你突然出现在班机舱口的时候。肯定轰动了全场,宛如沙漠上突然见到一朵艳丽的牡丹花,使人惊讶不已。要是他们知道你是特地为我而来的,该如何敬重你,羡慕我呀!我太荣幸了,怎不对你感激万分呢?”

花镜芳回忆今天上午下机时的情景,正如程科长猜测的一样,不禁笑问:“你在感激之下,应当有个表态呀!你想用什么来报答我对你的钟情?”

程科长不假思素的回答:“士为知己者死,那只好把这条性命交给你,由你如何处理,我惟命是听。”

“好一个惟命是听!我就是希望你会说出这句话。好!你明天跟我一起走,弃官不干,跟我一起到香港去!我已经替你买好了飞机票。”花镜芳语气十分认真,说着,她从皮包里拿出两张飞机票。

程科长见票愣住了,苦笑着:“职责在身,目前无法离开,这点我万分抱歉,请你原谅!”

花锦芳冷笑一声,说:“大丈夫言重如山,刚才话犹在耳。岂可儿戏?”

程科长低头不语。

“啊——我晓得你在想什么!你想当文天样是吗?”花锦花又以朗诵的声调念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仁尽,然后义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斯几无愧!”她渐渐激动起来,语含讽刺地说:“你若以这种思想为主导,就是白白地去送死!你这个书呆子,要想与这个绝望的危城共存亡吗?你还没有到垓下之围,唱着‘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时候,目前还有回旋的余地,你要当机立断啊!”看到程科长默默无语,花镜芳摇摇头,吸一口气说:“我对你目前的处境,已经看得十分透彻。这几年来,你在南京的确干了一番事业,但是,这个事业与你刚才所说的‘禁区’是分不开的。你为了维护这一批要人们的利益,耗了不少心血,破了许多重大疑难的刑事案件,在新闻界的渲染之下,你曾名声鹊噪。但是物极必反,今天‘禁区’已是西风残照,黄叶满地,你的事业也将在西风中凋零。过去,你用血汗维护他们的财产,现在,他们拥娇妻、携美妾走了,你还要替他们拼死到底,要你在这里杀身以成仁,舍生而取义。这大不公平了!

完全是个骗局,你上了孔夫子的当。

“算你运气好,破了许多案件,年轻有为,也算是杰出人材。但是,你的官运并不亨通,至今你不过是个科长,因为你只知道倾其全力来破案,不懂得阿谀奉承上司。我知道,你是双重身份的人物,受两个不同组织支配着。在警厅,你做了许多成绩,他们利用你的能干,给你一定的荣誉和权力;同时,你也受到同僚的排挤,后台老板对你有误会。因此,你去台湾是有思想顾虑的。回老家去,息影田园,肯定没有你的好日子过。你青春未艾,还有进取的时候,难道你甘愿就此了却一生吗?

“今天你唯一的出路只有跟着我南下,到香港去。那里目前还是英国人的势力,容纳了许多流亡者。李丽兰的信中,不是对你谈得很清楚吗?你到那里大有可为,进则鹏程万里。

退则一生吃穿不尽,你何乐而不为呢?

“目前你的处境,好像三国时的马超,东不能降曹操,西无法合韩遂,南投张鲁,又受制于杨松。他外不能破荆州以救刘璋,内无法制杨松而见张鲁之面。四海孤立,一身无主,坐困蜀中,进退两难。”花锦芳面含胜利的微笑,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对程科长说:“我是当年的刘备,你只有向我投降。”

程科长的心像是被蜂螫了一口,耳朵不断回响着:“你走投无路,要向我投降!你走投无路,要向我投降……”他明白,目前他所依靠的是座冰山,前途已经暗淡无光。当日和花锦芳初次交锋时,自己手里掌握着权与法,还斗不过她;现在无权无势,光杆司令,跟着她到香港去,按照她的说法,等于马超投降刘备,形势倒转,变成从属地位。天时、地利、人和对自己都不利。失去了权力。就失去了一切,他这位政治人就毫无价值了。不但不能像现在这样发号施令,而且要依附于女人过活,男子的自尊心使他陷入痛苦。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娇滴滴的声音又打断他的思路,花锦芳抿着嘴似笑非笑继续说:“你想,一位堂堂的刑事科长,曾经显赫一时的大侦探,穷途末路,跟着贼婆去当助手,这岂不是威风扫地?其实你不要顾虑太多,自上次教训后,我悟彻了人生。我对你发誓,我变了,我一切都变了!我真的已经洗手不干,决心找个归宿。丽兰信中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

你要相信她,相信我,我一定会给你带来温暖和幸福。我是明白人,我会客观地分析问题。

你有你的难处,一时走不脱,我会原谅你。我不会勉强你就跟我走,但我相信,你不久就会离开这座危城,走我为你所选择的道路。现在,你不必为此事而感到不安。“”我曾经对你存有这种幻想,因为当时我的事业前途十分顺利,伟伟然自命不凡。但是,曾几何时,整个大局急转直下,今天我的地位摇摇欲坠,我的前途危如累卵。现在,我是一只铩羽的雄鹰,势难展翅飞翔。而你呢,你有绝世的姿容,非凡的智慧,是上帝精心塑造的女神,受过奇人的心血培育,江南山川秀气聚于一身,我这损失价值的人,将配不上你这位天物,我实在没有勇气玷污你这块稀世宝玉!“程科长声调颤抖,眼圈红了。

花锦芳依偎着他,好像慈母哄着疼爱的孩子一样,非常温柔地说:“傻子,你想想,我冒着严冬风雪,逆着人潮,千里迢迢,不计利害,来到这里,为着什么?不瞒你说,我对你一见钟情,那个时候,我很担心渡不过难关,断了这段姻缘。想不到你会同情我,为我而倒戈,倾全力挽救我,使我脱却樊笼。到香港后,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你,都在为你打算,为你我的结合作好安排。几个月来,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但对你深刻的思念,促使我飞回金陵。你有正义感和起码的同情心,你在丽兰和我的问题上,处理得非常得当。假如你昧着良心,当时就可以财色双收,但是你没有这样做。光就这桩事,我姐妹俩已对你感铭肺腑。所以我下定决心,回到南京。我要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的地位。”

说到这里,她有点羞涩,犹豫一下,又含羞说下去:“你不是说我白璧无暇吗?我在信中曾对你表态过,留完璧而待之。像我这样一向闯荡江湖的女人,屡冒风险,饱经危难,在人们心目中,可能是个变相的唱妓,哪能是无暇之玉呢?要证实这块玉是否有玷,今晚的一切安排,就是要你来证实。你不是说爱上这朵含露的牡丹吗?你爱她,她也爱你!爱情既看准了,就要毫不吝惜地付出最高的代价。”

一片真挚的深情,感人五衷。程科长忘乎所以,把花锦芬紧紧搂住。她顺水推舟,纵体投怀,两人沉浸在爱河歌海之中。

江北烽火漫天,江南人心动荡,他俩在温暖的安乐窝里,却度着最销魂的一夜……

黎明,花锦芳笑对程科长说:“虽然夜雨摧残一树花,但是昨夜的一切,多么美妙多么幸福。假如错过了这个良宵,实在辜负了此生!”

程科长纠正说:“我认为‘摧残’两字未免过分一点,我并没有那样轻狂吧!应该改为:”夜来春雨润名花‘,还是’润‘字比较得体,你说对吗?“

花锦芳两颊桃花,倒转秋波,只是妩媚一笑。

从此,两人一直足不出户,缱绻缠绵……

第四十一章

乐极生悲。转眼间三天约定的期限已经到了,一对露水鸳鸯就要拆散了,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再相会。他俩依依惜别,花锦芳虽有万种眷恋之情,但又不得不行。

程科长亲自驾车送花锦芳到明故宫机场。一进候机室,突然看见李丽兰满面春风向他迎来,亲眼地紧握住他的双手说:“慈航,想不到在这里还会碰到你呀,太高兴了!”

程科长显得很不自然,心头像被谁捅了一刀,良心受到了谴责。他感到实在太对不起丽兰了,内疚使他不觉满面通红,羞惭得无地自容。

他问:“丽兰,你什么时候来的,住在哪里?为什么不通知我?”

“我已经来了五天,住在国际饭店二○二房间,就在你的隔壁。古语说,睫毛在眼前,始终看不见,但它一直保护着眼睛。”李丽兰俏皮地说。

程科长的心脏像撞钟一样,剧烈跳动,他勉强挤出一句:“你为什么不到我房间来?”

“你房间里有贵客,我怎敢乱闯呢?”李丽兰的表情嘻笑自如。

花锦芳见程科长的处境十分尴尬,便出来解围,笑着向程科长介绍:“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师妹,她跟我一起来南京。这几天的生活全亏她安排,我们应向她道谢!”

说着,与李丽兰相视而笑。

“对,为了保证前方的胜利,我这次特地到南京来专责你们的后勤,我干得还不错吧!”

不等李丽兰说完,花锦芳接着说:“与其说你是后勤,不如说是总指挥,因为我都是秉命而行的,而且每天都得向你汇报!”

程科长憋不住问花锦芳说:“这几天你从来没有离开那个房间,在哪里与丽兰碰头呢?”

“我们联络的地点是在丽兰房间,因为卫生间旁边那扇小边门是互通的。亏你是个大侦探!”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李丽兰仍然若无其事地微笑说。

“丽兰,你太伟大了!你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任何人是办不到的,我何德何能,而受你们姐妹的非常恩遇。”程科长感动得眼里含着泪花。

李丽兰歉意地说:“慈航,请你原谅我!此次来京的一切安排,全出自我的主意。我姐妹俩千山万水逆人流而回,就是要动员你一同到香港去。至于你日后的经济、生活、事业、前途,我俩都替你做了妥善的安排,不必你操心。爱情方面我俩姐妹情同一体,不分彼此,你不也不必内疚于衷。这次来京,我既不到南京沈家,也不去扬州娘家,而是专程前来找你。

你可要体谅我们一片诚心。南京势难保存,你得马上想个办法,脱离此地,一定要到香港去!

我们等着你!“李丽兰的言辞委婉恳切,三人都鼻酸眼红了。

花锦芳含泪拿出三张飞机票,对程科长说:“现在,飞机票得之不易,简直是一张命纸。

如今不得不把一张机票报废,我宁愿中间空着一个位子,也不想再插进一个陌生人,令人伤心。慈航,千叮咛,万嘱咐,希望你早日南来香港欢聚,要相信我们姐妹对你的真情!“说着,把其中一张机票撕得粉碎。

三个人的心也碎了!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生离死别!

“上机的时间到了,请各位乘客马上登机!”女广播员清脆的声音在他们听来异常尖厉,仿佛刺透了心肺!

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候机室里处处响起了欷嘘声。

程科长虽然持有特别通行证,能够越过封锁线,但却不能靠拢客机。只见她俩最后上了飞机,在舱口停住,回头频频向他挥手。

程科长的心也上了飞机,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客机的引擎加速运转,机舱向前推进。

伊人一声我去也,别了金陵!

程科长痴痴地仰望着,直到机影消失于万里碧空,空荡荡的机场只剩下他孤寂一人。

他无精打采地驾着吉普车驶向归途,路旁的景物向后倒去,难忘的往事却迎面扑来,欢乐的回忆渗进了离愁,都化成伤感。汽车开到十车路口,突然一辆军用吉普违反了交通规则,横穿而过,他来个急煞车,幸免车祸。

这一惊,惊破了金陵春梦!

他回到警局,好像失群的孤雁,感到寂寞,惆怅。平时,他一到科长办公室,周凌就来服侍,杨玉琼就会接来一叠公文、案件向他汇报。今天,两人都不见,由于公务丛集,他也无暇查问。他强制自己,振作精神,料理案件,安排工作,直到下午三时,才把公事处理完毕。

一清闲下来,离愁就缠住他。他锁好抽屉,正准备回寝室休息,周凌从外面进来,一见到他,就叹惜说:“科长,你来迟一步,真是太遗憾了!”

“为什么?”程科长心里有着不祥的预感。

“琼姐去新加坡了。”

“新加坡?”程科长的心像被谁提了起来。

“对。她等了你两天,没有等到,都急得哭了,只好动身。除了局长和我之外,局里还没有人知道她走了。她是全家一起去的,我送她到下关码头。下船后,她一直站在甲板上,凭着舷栏,希望最后能看你一面。船上的汽笛呜呜地叫,她才绝望了,拿出一封信,叫我交给你!”周凌说着,把信递给程科长。

程科长急急调开信封,拉出信笺,展开一看,内写:慈航科座:人生如梦,好景难留,提笔作书,心如刀剐。

我追随你左右,整整三年。三年来,你给了我智慧和力量,丰富了我的人生;你教我许多破案知识,提高了我的业务水平。在你精神感召下,凡事不计份内、份外,夜以继日,不辞劳苦,任劳任怨。为了赞助你事业成功,我浑身是劲,乐而不疲。与你一起工作,我感到欢乐和幸福!如今,那可留恋的日子一去不复述了!每念及此,肝肠寸断!

南京虎踞龙蟠,作为偏安帝都,主要靠那长江天险。古人言:“保江必保淮,淮不保,江亦亡!”近来徐蚌一战,淮水全线崩溃,长江失其屏障,南京岌岌可危,大局至此,实属天意!

家父一向侨居国外,由于日来战局紧张,危及京都,老人家即由新加坡返国,要举家外迁。入境手续,早已办妥。连日来,他对我一再施加压力,要我弃职南逃。为了你,我坚决反对,以致父女之间,日夜争执。拒料老父暗中通过关系,与警厅周旋,警厅竟准我长假离职。此事木已成舟,我不得羁留。

我深知如此见危趋避,无疑临阵脱逃。当时素贞调动工作,由京转台,我曾讽她金蝉脱壳,贪生怕死。她的调动,还算名正言顺,而我这长假离职,将何以自圆其说呢?我愧对素贞,更何颜以对同舟共济的袍泽。

我此次之行,本局除局长和周凌外,其他人全不知道。这次航程,由下关乘轮船,溯江西上,到汉口改乘火车,顺粤汉路直达广州,转港赴坡。我想在临行前夕,和你单独畅谈,倾诉衷情。不意望眼欲穿,盼君不见。迫问周凌,也不知去向。你一向外出,行必有方,周凌无不知道,这次行踪诡秘,殊出反常,令人难解。我原定前日启程,船票已购,只好延期,一等再等,一延再延。严命逼迫,势难停留,只好洒泪江中,忍痛而别!

三年来蒙你爱护、关怀,情超手足,恩过同僚。三年之中,彼此不避嫌疑,流露真情,我实有心,你非无意。恨我太过胆怯,始终不敢迈过雷池,坐失良缘,追悔莫及。嗟夫,慈航!从今之后,海角天涯,相见无期,刻骨相思,千秋同恨!一恸!

琼洒泪留笔程科长看完信,耷然若丧。他两手掩面,双肘支在桌上,三年来与杨玉琼相处的情景涌入脑海,一桩桩一件件都溅起激情的浪花,欢乐的往事,如今都化成痛苦的回忆。时间的长河在奔流,地球在转动,哪年哪月再会有期?

想着杨玉琼,又联想到柳素贞。素贞和他相处也是三年,她思想比较成熟,对爱情,外冷内热,合而不露,对他十分关心,敏感的他早已看在眼里,只是没有表露罢了。她对政治、军事以及国际问题,都特别留心,对于形势看得很清楚。她这次的工作调动,确如玉琼所说的“金蝉脱壳”。她临走前夕,约他长谈,毫无保留地表露真情,承认自己调台是脱身之计。

她估计杨玉琼也会到新加坡去。她还秘密告诉他,黄厅长马上会调到台湾,希望他设法跟厅长一起赴台,她在台北等他。

柳素贞走了,杨玉琼也去了,程科长折了股肱,塌了半边天。现在人心惶惶,各自为计,剩下的人,究竟何去何从?

正当他陷入极端痛苦之际,桌头的电话机响了。程科长拿起话筒,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呼唤:“请程科长听电话。”

“我就是。”

“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丽丽死了!”

程科长听出是史朝云的声音,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请你再讲一遍!”

“丽丽死了,前天晚上她被车撞死了!”

程科长呆住了,手握着话筒,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你能来吗?我在‘苏庐’等你。”

“我马上就来!”程科长有气无力地放下话筒。

周凌在旁边问:“是史小姐的电话吗?”

程科长神不守舍地点点头。

周凌接着说:“这两天,不是杨小姐,就是史小姐,来往穿梭一天几趟,不是电话,就是亲自来访,我也不知道你去哪里,只好说,你有事,到上海去了。”

提到上海,周凌想起一件事,又补充说:“丽丽小姐曾经来过两次电话。”

“她什么时候打来的?”幻想亮起希望的光芒,程科长迫不及待地问。

“你走后的第二天。第一次上午十点左右。最后一次下午七点多。我对她说,你到上海去了。”

电话的时间在她出事之前,程科长的希望破灭了,绝望之下,他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他硬咽地对周凌说:“丽丽小姐被汽车撞死了!”

“丽丽小组死了?天公不长眼!这么好的人,又年轻,又漂亮,歌又唱得那么好,不该死得这样惨!”周凌想到丽丽小姐平时对他的喜爱,泪水盈盈。

“周凌,我马上到‘苏庐’去,这里的事,你照应一下。”程科长交待周凌一句,便匆匆出门去了。

史朝云和小梅早已位候在“苏庐”门口,一见程科长,泪盈满眶。

他们进入“苏庐”,满目凄凉,花草树木,假山溪流都失却了生气,都为主人之死而默哀。程科长只觉得阴气袭人,心脏仿佛缩小起来,心房空荡荡的,有说不出的哀愁。

“姑妈呢?”程科长随着史朝云登上二楼,问道。

“她见丽丽惨死,悲伤过度,神经失常了。已被她妹妹带到上海去治疗。哎!人去楼空,现在这里的一切,都由我替她料理。”史朝云答道。

进人丽丽的房间,陈设依旧。伊人却已长逝,想到这个世界上再也看不到她美丽的身影,再也听不到她美妙的歌声,程科长不禁惨然泪下。

史朝云和小梅也欷嘘硬咽。

悲恸中,史朝云含泪相告丽丽遭遇不幸的经过。她说:“前几天,上海夜总会有个经理,因慕名特来找她,听了她几场演唱,非常满意,想高薪聘她去上海,经理在南京专候,要她三天之内给他明确的答复,以便双方签订合约。丽丽对我说,南京形势紧张,上海暂时还算安全,她想去,但是又舍不得离开‘苏庐’,更舍不得离开你。”说到这里,史朝云看程科长一眼,只见他非常难过,长叹一声说:“自从王仲钦案件破获之后,由于你的解释,她谅解了我。因同病相怜,我俩情同姐妹。她曾经告诉我,开始她出于误会,对你恨入骨髓。不惜一切牺牲,买通王存金,想为刘振亮报仇。以后事实证明,刘振亮是个人面兽心的魔鬼,才消了那股气。在王存金案件中,你不仅没有记恨,反而成了她,保住了她的名誉前程,因此对你感激备至。在王仲钦案件中,你又挽救了她的性命,使她更深切地了解了你的为人,热烈地爱上了你。到了后期,她更是着魔一般,一天不见你,就好像失去了灵魂。丽丽对于爱情,有一颗狂热的心,为了爱情,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在所不计,这就是她致死的根源。”

听了史朝云的话,犹如丽丽向他倾吐衷情,程科长的内心感到一阵阵绞痛。

史朝云又继续说:“对于南京,或去或留,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又没有人可商量,所以她十分痛苦。前两天,也就是她出事的那天,一大清早,她就打电话通知餐厅负责人。请了一天假,晚上不准备登台演唱。据小梅说,那天丽丽的情绪很不好,曾经两次打电话给你,最后一次在晚上七点。听周凌说,你到上海去了,她坐立不安,当晚喝了很多酒,酒后,她一个人出去,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了。

“后来据城南医院赵护士说,她亲眼看见丽丽从南区邮电局出来,横穿马路时,正好一辆军用卡车驶过。司机发现她,马上急煞车,转动方向盘,向左躲避。只是被车身碰一下,她就撞倒了,不省人事。卡车立即停下,当时有两个交通警察在场,看得真切,认为该车责任不大,主要是行人横穿过急。由于车上载着大批军火,不能逗留,警察只把司机的驾驶证号码和部队番号抄了下来,放车走了。出事地点离城南医院不远,在交通警察和赵护士的协助下,用担架把她送进医院急救。

“刘院长知道是丽丽,十分关心,亲自率领内、外科医生进行抢救。当时丽丽手上还握着一张纸条,是邮电局长途电话的登记表,打的地点是上海金陵东路某号,收电人是柴琳。”

听到“柴琳”两字,程科长的心头像触电一样,痛苦中含着内疚。柴琳是他的好友,他平时到上海,多半住在他那里。过去,他曾经把柴琳地址告诉过丽丽,没想到她是个有心人竟还记得。丽丽若不爱恋他,也就没有去留南京这个矛盾;没有矛盾,就不会去打这个长途电活;不打电话,就不至于出这个事故。要是自己没有花锦芳这个约会,也许丽丽还活着。

追思苦忆,他虽不杀丽丽,丽丽确是为他而死。他自受谴责的心痛苦极了!

史朝云接着往下说:“刘院长起初见她身上没有受伤的痕迹,还很乐观,以为她是受惊过度,休克不醒。经过全面、细致的检查,最后才诊断出是内伤,血向内流,伤情十分严重。

他不敢挨延,便立即打电话通知她姑妈。我在半路上遇到姑妈和小梅,知道这噩耗,心乱如麻,便跟她们一同到城南医院急救室。一眼看到刘院长满头大汗地忙着,心里非常感动。

“由于全力抢救,丽丽渐渐苏醒过来,她脸色惨白,嘴唇无血,一见到我,便向我要纸笔,医生劝阻无效,我只好依她。刚好我才买了一本信笺放在手提包里。便把整本信笺都拿给她。她看到信笺的封面,脸上浮出一丝笑容。她挣扎着坐起来,在信笺封面的背后,十分吃力地只写了两句五言,再也支持不住了。我扶着她躺下,她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冷冷的,眼神在涣散。看得出她是挤出最后的力气与死神作斗争,她断断续续告诉我:”请交给慈航……我……我不行了……我死后要马上收殓……入棺……安葬,千……千万……不要保留……这个难看的容颜……给人……最后不好的……印象!‘我十分了解她的意思,她对爱情力求美和洁,其用心可谓苦啊!她望着姑妈,表情异常痛苦。迸出最后一句微不胜微的话:’妈,我对不起你!‘对着小梅动动嘴唇,渐渐神散气绝!当时她姑妈悲恸过分,当场晕厥过去,重暮之年,历伤心之境,由于刺激过度,神经失常了。后来由她妹妹护送到上海老家治疗。这里的一切,归我主持。我遵照她的遗嘱,立即把她收殓,安葬于中华门外报恩寺旁。

那里风景清幽,很适合她生前娴雅恬静的性格,今天时间太晚了,明早我带你一起到她墓前哀吊。“史朝云说完,打开丽丽的写字桌中间的抽屉,拿出厚厚的一本剪集簿,就是程科长当时看到的那本。她对程科长说:”这是丽丽生前为你剪集的,里面全是你多年破案的事迹,点点滴滴都是她的心血。这是她对你爱的结晶,按她的心愿,你拿去做个留念吧!“

程科长翻开高级浮印精装皮壳,只见扉页上夹着一张信笺的封面,印着两朵似莲非莲的洁白花朵,后面衬着墨绿的底色,更显得此花鲜艳夺目,旁边红字白边的美术字写着“昙花”。

程科长心头一震,心想,这是忏兆。再翻过背面,光滑的白纸上,黎丽丽的手笔写着两句五言:今生已错过,愿结来生缘。

笔锋无力,不似平日所写的那样矫健,最后一个“缘”字,残缺不全。

这是她临死前的遗书,她为了表达自己内心的深情,不惜拼出生命的最后一分力量。

程科长看后,无限感动,他悲恸欲绝,禁不住抱头痛哭。

回想几年来京都生涯,他的事业一帆风顺,声誉与日俱增,他曾经生活在花团锦簇中,沉浸在“温柔乡”里,所谓到了江南赶上春。想不到好景不长,曾几何时,世事沧桑,风情突变。几天之内,鲜花美人,面目全非。

她们死的死,走的走。在那死别生离之际,她们的眷恋与深情,缠绵与温馨,都化作他心灵的绞痛!最后的结局只给他留一个“空”字。

史朝云在旁百般抚慰,劝他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程科长伤心地捧着丽丽的剪集簿,走进窗前,仰望长空,面对乌衣巷。

只见暮色苍茫,园林幽暗,花木凋零,败叶满地。

只听寒风装袭,昏鸦哑哑,远处城头,号角哀呜!

程科长喃喃自语道:“明日将临,风流云散,回首前情,昙花一梦!”

昙花吟,张诗剑只怒放于黑色的更深露冷墨绿的叶如铁如剑化不开都是情的凝炼?

刹那间亭亭玉立若醉洁白的花容最清雅凄艳!

香花美人英雄宝剑却梦逝于幽幽一瞬间……

附录:陈娟的传奇张敏——集文学、医学、玄学于一身陈娟,本名陈秀娟,福建省长乐市人,出身于书香门第,与诗人张诗剑同乡同窗,青梅竹马,终成佳偶。一九六四年她毕业于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在长乐中学任教十七年,于一九八一年来香港定居。

陈娟继承父亲的遗传基因好文学,继承母亲的遗传基因爱医学,受祖父母的儒染喜玄学。

文学、医学、玄学集于一身。

钟情缪斯陈娟自幼喜好文学,博览群书。中学时,在多次征文比赛中俱获一等奖,作文经常被作为范文。但陈娟的创作主要在赴港之后。她来港十几年,在内地、香港、台湾、美国、菲律宾、马来西亚等地先后发表了许多小说和散文。其中,一九八二年《初到贵境》获香港第二届工人文学奖小说组冠军;一九八三年《“仙智堂”诀别》获香港第一届职青文艺奖小说组季军;一九九三年《海峡情》一文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第五届《海峡情》特别奖。著有长篇小说《昙花梦》、《玫瑰泪》,中短篇小说集《香港女人》、《兰馨焚书》及散文集《陈娟文集》等。

《昙花梦》是陈娟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题材来自其父陈和友的经历。其父毕业于重庆中美刑事警官学校,后被派任南京警厅四区刑事科工作;初出茅庐,意气风发,亲手破了二十多个奇案。其父经常向亲友有声有色地讲述破案故事,陈娟耳孺目染,决心以文学形式披露这些社会现实。

陈娟是位很有胆识的女子,文革期间,知识分子“臭老九”靠边站,学校停课“闹革命”。历史的经验告诉她,在“万马齐瘖‘之后,必是文艺复兴时代。她便冒着”文字狱“的危险,于一九七二年开始构思动笔写《昙花梦》,通过经年润色加工,终于完成巨著。因是作者半生的生活积蓄和艺术技巧的积淀和凝聚,一面世,就一炮走红。

《昙花梦》生动地再现了解放前夕南京和上海的社会现实。描写人称“中国福尔摩斯”

的南京警察厅刑警科长程慈航与绰号“江湖一奇”马梅影、“踏雪无痕”李丽兰、“金枝玉叶”花锦芳之间化敌为友玄妙的周旋,以及与金陵飞贼、江湖大盗之间展开惊心动魄的争斗。

案件曲折离奇,情节跌宕起伏,高潮叠起,扣人心弦。作者还巧妙地将“盗窃学”、“侦破学”等方面的知识溶于环环相扣的故事中,使全书趣味盎然,引人入胜。它的结构是母子式的,在一个大案之中穿插小案。是一部侦探与言情相结合的写实小说。以破案为主线,谈情为副线,穿插进行,有很浓的文艺色彩,强调人性和人情味的描写。有些学者认为:“《昙花梦》新奇、阔大、博雅、厚重,此书所反映的领域是当代小说所尚未照过的地方,弥补了那个文学的空白。”“在美学上有清雅凄艳的悲剧美,复杂与深邃、阳刚与阴柔的奇妙的统一,及结构和语言的美学追求。”

《玫瑰泪》是继《昙花梦》后推出的另一部力作。是反映香港现实的长篇小说。它不仅在题材领域上继续新的开拓,而且在艺术形式上更有大胆的探索,即基于独特构思的新视角的展开,并用一种雅致的品味去处理相当通俗的题材,使读者有耳目一新的感觉。陈娟的中学导师陈豪认为《昙花梦》和《玫瑰泪》是姐妹篇,各有千秋。《昙花梦》内容丰富,情节离奇,语言雅俗共赏;而《玫瑰泪》人物少,篇幅短,情节较简单,语言优美动人,扣人心弦。因此这姐妹篇,姐姐是四十年代雍容华贵的妇人,妹妹是当代能歌善舞的窈窕女郎。

文坛夫妻档陈娟在写作上重质不重量,出版的书不算多,但均较有份量,在读者中都能产生一定的反响。她为人低调,不喜出风头,总是默默地读书、创作。陈娟和丈夫张诗剑是香港文坛杰出的夫妻档。张诗剑是诗人,又是个成功的社团组织者。一九八五年陈娟和张诗剑等五人成立“龙香文学杜”,发展到今已是一百七十多人的香港文学促进协会。一儿八八年陈娟、张诗剑等数人办起了《香港文学报》。文学是张诗剑的生命支柱,长期以来《香港文学报》其实只由他“一脚踢”,从组稿、审稿、编辑、校对、跑印刷厂、发行等全包干,全义务,全心投入,还经常贴钱。陈娟见他白天上班,晚上办报兼搞文学活动,担心他体力透支,一九九三年就劝他提早离职,继续搞他的文学事业;希望他用十万元离职金出版未集的作品。但诗剑却把十万元贴进《香港文学报》,必要时还叫子女从经济上支持。为了使《香港文学报》能长期生存下去,陈娟把文学作为理想事业,以医持家,以医养文。

张诗剑是位高级编辑,才华洋溢,有报社出高资聘他,还说像他这样的人才,不受年龄限制。他们跟陈娟商量,被陈娟一口谢绝。她认为诗剑对《香港文学报》有深厚的感情,若为了赚钱放弃《香港文学报》,他会十分痛苦的,影响情绪,影响健康。陈娟说:“知足常乐,贪则多忧”。她甘居淡泊,觉得为自己的事业活着,虽贫亦乐,做人可活得洒脱些。陈娟谦虚其心,宏大其志。她和诗剑都不设“小金库”,房产、银行簿均联名,但彼此互相尊重。诗剑是文学活动家,广交海内外文友,应酬广,花费自然也大。由于陈娟无悔的配合和大力支持,张诗剑能无后顾之忧地全身心投入香港文学事业。因此,他的声誉也不断提高,现是香港文学促进协会常务副会长、国际华文诗人笔会秘书长、香港市政局文学艺术顾问;香港艺术发展局文学委员会委员和香港作家联会秘书长。

亦医亦文陆娟自幼爱文学喜医学,当作家和医生都是她少女时代的梦。文学即人学,医学亦人学,灵与肉都是她研究的对象。她说:能为理想活着,乃人生的最大快事。

她幼年在乡村与祖父母同住,见到许多乡亲在病痛中挣扎,立志学医。她的数、理、化都读得不错,但一九六○年临高考报志愿时,因担心自己的家庭出身,对医学院望而却步。

缪斯的诱惑最终使她选择学文。一九六四年她于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长乐中学当语文教师,岂料一场内战却圆了地的医学梦。

文化大革命期间,许多小说都被批判成封资修的黑货,加以禁锢甚至焚毁,唯独对医书大开绿灯,“一支针,一把草”被捧为至宝。当的陈娟年华正茂,精力旺盛,便把兴趣转到研究中国医学和草药、针灸上。她大胆地在自己身上学扎针,试针成百次,体会各种针感。

当时知识分子要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她就利用这个机会,以针炙和草药义务为农民治病,医好许多奇难杂症。

一九八一年陈娟赤手空拳来到香港,经历了新移民生活的艰辛,当过服务员、相士、女佣、打杂工、护士等,凭着她的胆量、知识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在社会风浪中搏斗。

一九八三年她走访了一家中医诊所,从中得到启迪。于是她不再打工,在土瓜湾开起医馆来。她明白,在香港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虽已有多年针炙实践经验。但要立足杏林,必须精益求精。她努力钻研,与同行切磋,医术大有长进,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应邀参加世界针联在北京召开的第一届世界针炙学术大会。

陈娟对医术精研不懈,满柜医书,博采众长,她治疗灵活,随症状的变化而改变针炙穴位和手法,而且一丝不苟,极为执着。对于有疗效而没有把握的穴位,必查医书。因此,病人对她十分信赖。她关心病家的痛痒,态度非常祥和,耐心跟病人解说病理,并解除其心结,医病又医心,令病人身心健康。

学无止境,陈娟为了进一步在医学海洋里取宝,一九九三至一九九五年又进香港大学专业进修学院深造两年。她白天针炙,晚上读医书,知命之年当老学生,记忆力远不如青年,而中医学许多理论、方剂要生背熟记,但她认为‘书山有路勤为径’记忆力在于不断重复。

她便行路记,车上记,学得很艰辛。但实践与理论相结合,却获事半功之效,更熟练地掌握了如何对疾病进行辩症、诊断和治疗,对症下针,更见功力。一九九六年她获得美国科斯特兰大学东方传统医学文化博士学位,现任世界针联、香港针灸医师学会主任。

陈娟不但医术高明,对命理、相卜都很有研究,若专门替人算命看风水,兴许可以赚得盘满体满,可陈娟却放弃之,选择实惠不高的中医针炙。

有人曾经问她:你医术高明,何不多做点广告,多点病人,多点收入。

她笑答:有得必有失,我喜医学,爱文学,既然鱼和熊掌都想吃,就吃精一点吧!人各有志。“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谈起亦医亦文,陈娟感慨地说:“医馆,使我跟不同阶层的人接触,了解了他们不同的生活心态,开拓了视野。我应用相术,引他们讲出一个个感人的故事,他们在我面前剖析自己的心灵,暴露深藏的秘密,使我获得不少文学创作的素材。”

医馆成了陈娟观察社会,了解人生的特殊窗口和纽带,从这一窗口展现出一个斑斓陆离的大千世界。

陈娟集作家、医生和主妇于一身,勤勤恳恳,无悔无怨,正如她的文风,淡中意浓,质朴中见新奇。

(全书完)